我的检察官生涯拾零

若水

作者昵称：若水

美篇号：7112859

图片来源：本人相册、网络

时光倒流回三十四年前的1990年。

该年四月中旬的一天，作为时任方山县人民法院副院长的我，正在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开会。突然听到大家以祝贺的口吻议论我，说地委常委会前天晚上研究决定，拟调整我任离石县（当时县级建制）检察院检察长。还说我保密度真高。离石县是地委行署所在地，一个小县的副院长升任行暑所在地的检察长，不能不说是一种组织的重托和信任。但当时我一点信息也没有，更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因为作为换届年，根据当时的县院班子构成情况，在本院提拨还有一线希望和可能，突然调任离石检察院，根本没有一丁点儿奢望。一者自知能力有限，历练不够；二者行署所在地，情况复杂，工作压力大，难以胜任。三者根本没有跑官融通关节，可能性极小。

但面对潮水般的议论，我疑虑、胆怯、恐慌交加，会议期间询问中院院长究竟是什么情况，他说没听说过，应该是方山县院任职的可能性大。当晚我又焦虑般找到地委组织部干部科长家，询问消息的真假。回答是肯定的：组织根据相关县的具体情况，已确定调整我为离石县检察院检察长推荐人选。并说已正式发文通知相关县迅速办理手续，履新到位，参加所在地的换届选举。

消息证实后，我心如乱麻，五味杂陈。立即返回县里，见了县委书记阐述了我不堪胜任的犹虑。书记语重心长地鼓励我放下包袱，鼓足勇气，愉快接受组织的安排，相信自已，一定会做好工作，做出成绩。

当晚，我夜不能寐，反复思考，突然一种信念涌上心头：既然组织确定了岗位的调整，就会保证选举的正常成功，根本无需个人担心。至于说情况复杂工作压力大难以胜任的担犹，我觉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自己尽心尽责，秉持公正，再加14年法院工作的历练和两年省委党校的脱产培训学习，做好工作，甚至做出成绩的比率也很高。于是，我坚定了信心，鼓足了勇气，愉快到岗，接受组织的考验。

五月上旬，离石县人代会如期召开，我列席了大会，并经代表投票选举，时年34岁的我正式履新，任职离石县检察院检察长。

离石县系行署所在地，县里的情况较复杂，特别是“文革”派性的残余影响仍若明若暗存在，有时呈冰下急流之势，潜移默化着县里的政治生态。加上行暑各部门的行政交叉，裙带关系错综复杂，检察机关开展工作的复杂性不言而喻。而检察工作的具体任务也非同一般，每年要办理批捕、审查起诉300起左右的刑事案件，办理自侦的贪污、贿赂、玩忽职守等职务犯罪及安全生产事故等案件大几十件，还有监所检察、新增的民事经济案件检察等任务。对编制不到30人的单位，其工作任务可以说压力山大。

进入工作状态后，经一段时间的了解，我才真实感到原来所担犹的决不是空穴来风。面对新情况，新任务，我没有气馁怯懦，而是当作历练自己的机会，更加坚定了做好检察工作的信心。并对自己约法三章：一是谨言慎行，胸怀坦荡，不追名逐利；二是不选边站队，搞政治攀附，充当某种政治势力的炮灰；三是秉公执法，仗义执言，不做违心事。在地县两级党委、地区检察分院的领导、指导下，我带领全院干警，忠于职守，迎难而上，秉承正义，百折不挠，积极开展各项检察工作，并取得成绩，年年被检察分院评为先进单位，被最高检察院通令嘉奖。就这样一干就是五年整。

瞄准社会热点垢弊，集中精力抓办案，促进行业作风的转变。到岗开展工作后，全国开展的惩治经济领域犯罪正在紧张进行，检察机关的自侦案件任务十分繁重。恰好我们在侦办新建机械厂集体小铁厂中饱私囊案件中，意外牵出该企业数次大数量行贿地、县供电调度所相关人员的线索。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各类性质的小铁厂、土焦化厂、小砖厂、小矿山企业象雨后春笋般的诞生，用电供需矛盾极为突出，滋生了一些高耗能企业为了少限电，多调整供电指标，动起不惜向电力调度人员行贿送好处的歪招，所以当时供电部门的干部职工作风问题成社会反应强烈的热点。民间流传的顺口溜是：供电部门心真毒，吃拿卡要啥敢做，一顿不给烧酒喝，拉闸断电全村黑。

由于案情重大，涉案人员众多，我们迅速向检察分院作了汇报并得到支持：要求不畏困难，排除干扰，集中精力，固定证据，一网打尽。至此，我们迅速调整办案力量，集中精兵强将上案，经一周的慎密侦察，涉嫌犯罪的证据链基本形成，涉案人员亦已确定。并立即立案，决定兵分两路出击，对主要嫌疑人依法实施抓捕，对办公室及住宅进行搜查。行动中，受到部分职工家属的非法阻拦，抓捕人员一面晓之以理，讲明后果，一面果断突破阻拦，一贯骄横跋扈的几个职工家属见势不妙，才停止了非法行为。当天下午五点左右，八名涉案人员全部归案，遗憾的是调度所主要领导见机在僵持中脱逃。

在对归案人员连夜突审的同时，我们对脱逃的嫌疑人的情况进行了会商：当时，此人就在办公室，水杯里的水还是热的，说明是在行动中脱逃的，不是事先获得信息躲藏的。所以我们通知与家属见面，讲明政策，正面引导，规劝主动归案。第二天，在政策的感召下，此人归案。但却拒不交代收受用电企业送的钱财，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多次讯问均百般抵赖，案件的推进受阻。直到一个月后，在强大的政治攻势与严密的证据链面前，此人才防线崩溃，如实交代清全部受贿事实。此案亦全部侦察终结，移送起诉。

此案的办理，在全区引起极大的震动与强烈反响。电力部门借助这一反面教材，在全系统开展了史无前例的纪律作风整顿，全力扭转行业被动局面。人民电力为人民的形象开始重塑。此案件的办理，得到省检察院的充分肯定，也引起了省委的关注，91年时任省委书记的王茂林，在高耗能企业临县电石厂调研时，专门问供电部门的作风是否有所改变，企业负责人高度评价供电部门作风的改进，使得企业效益得以充分释放，不仅电企关系十分融洽，也有力促进了经济的健康发展。书记连连点头，再次对抓案件办理，促行业作风转变的做法给予了充分肯定。

坚持初心，忠实律法，刚正不阿，决不做权势的奴隶。政法工作，依律断案，不偏不倚，是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的最后防线。如若最后的防护墙坍塌溃垮，必将危及甚至摧毁一种政治制度的根基。记得我任职的第二年，公安机关立案并刑拘了一名严重侵犯妇女权益的犯罪嫌疑人。而此人正是一名德高望众县级领导的孩子。此案在县域派性错综复杂的政治背景下，影响甚大。检察机关的一举一动，全县上下拭目以待，而两种政治势力更是暗中角力，作壁上观，静待下回。案发第三天，公安机关正式向检察机关报捕，科里的干警知道案情重大，立即受理阅卷，核对主要证据，并讯问了嫌疑人，作了祥细的讯问笔录。分管检察长听取汇报后，提请上检委会汇报。检委会听取汇报后，认为基本事实清楚，基本证据充分，嫌疑人供认不讳，构成犯罪，具备批捕条件，并决定作出批捕决定。

批捕决定书发出后，嫌疑人的父亲给我打来了电话，要求约见检察院全体班子成员，从电话的口吻预感到一场疾风暴雨即将到来。我立马通知班子成员等候，一会这位老领导来到我办公室，开门见山道：我今天不是以领导身份，而是以罪犯的家属身份拜见大家，这起案件是一起冤案，我儿子是政治陷害的牺牲品，希望你们重新审查，纠正错误决定。而后，愤愤然拂袖而去。

此位领导走后，大家沉默无语，空气象凝固了一般，我心里五味难陈，衔冤负屈。持续了好久，我开了腔，安慰大家不要气馁，只要我们出以公心，依法办案，就不能被一时的不理解所左右，不能被权力所屈服。同时也要理解家属一时难以接受现实的心情，就让时间和事实去抚平吧。大家该干啥干啥，初心不能变，士气不能挫，秩序不能乱。案件到了审查起诉阶段，为慎重起见，再次上检委会汇报，情况没变，基本事实证据吻合，便决定向法院移送起诉。

案件移送法院后，外部干扰越来越大，两股势力角力愈演愈烈，法院陷入进退两难窘境，迟迟不敢开庭。这一情况引起了社会的纷纷议论，也引起了省政法委、公检法、省纪委的高度关注，并拟组成联合调查组深入当地了解情况。此时，这位老领导感到事态发展下去可能出现的不祥后果，认识到自已认知上的错误和感情控制的越线，第二次约见了我，除恳请凉解理解外，建议我主动和法院勾通，放下包袱，打消顾虑，该怎判怎判，尽快宣判了结。我也及时向法院转达了家属的意见，最后法院认定该嫌疑人构成犯罪，并在法定量刑幅度内从低判决结案，一起旷世持久的风波才趋于平息。

不寻私情，不畏权势是检察官应具备的基本品德，而不枉法酿冤，拒绝政治攀附更是崇高的职业道德。记得74年县里班子调整后，主要领导间的矛盾与原有派性矛盾交织叠加，情况更为复杂。有一天，主要领导突然通知约见，开始对检察院工作充分给予肯定，尔后话锋急转，要求对县里某局的局长立案查处，并要速查速办，近期报告结果。接受指令后，我犯了难，一没有价值的举报，二没近年审计发现的较大财务问题，如何介入一时没了主张，陷入了沉思。此时我静静地对县里的近期政治动向做了认真分析，感到此事非同一般，有其复杂的原因，很可能是一场政治斗争搏弈。来龙去脉理清后，我把握了一个总原则：领导的安排必须认真贯彻，依法查办；抓人必须要有确凿的犯罪事实依据，决不制造冤假错案。于是我组织精兵强将，迅速展开侦查工作：一路外围慎密切入，与有联系的单位搜集有价值的问题线索，另一路与审计部门配合，直接进驻单位查帐。经过近一个月的紧张工作，案件查办陷入泥潭。既没发现大的问题线索，又没发现财务收支的异常，更没接到一个举报信件。查办情况汇报后，领导表示了极度的不满，甚至要求先抓人再搞案，我当即表示了明确的不同意见，充分说明那样做的严重后果和可能的被动局面。之后，办案组又工作了一个月，毫无进展，不得不撤出案件，并向地区检察分院专题作了汇报。

此事后，主要领导对检察机关工作的不满已溢于言表，对我个人的不满也表露无遗。但我却问心无愧，对自己没有屈从压力，攀附权势，践踏法律，制造冤狱，荀且偷生感到欣慰。

面对群体性侵权案件，既要敢于直面，维护法制尊严，又要善于疏导，润物细无声，以防酿成群体性事件。记得93年的一个夏天，城关镇王家沟村发生一起非法拘禁案，时间长达两天，事因是王家沟村民与河北省购销白面纠纷而引发。王家沟村民集资大量从河北购买白面在本地销售，因商品参石膏粉质量造成损失，购销双方多次协商处理未果，河北方面又在预付款的情况下停止发货，双方矛盾愈演愈烈，剑拔弩张。由于买卖双方跨越两省行政管辖，及时协调处理解决有诸多困难，而大量积压的货物和预付款又是众多村民集资形成的，其中包括上班的工作人员的部分资金，大家心急如焚，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正在此时，有人发现河北省加工销售白面那个村的几个村民来了离石，村民们误以为讨要经济损失的时机来临，即以合作生易购买白面为由，将三人骗至王家沟村，当作人质实施非法拘禁。并放言河北方不解决问题决不放人。案发的第三天，惊动了河北山西两省政法机关，鉴于利益牵扯个别国家工作人员，分院责成县检察院立案调查，并迅速解救被扣押人员，停止非法拘禁行为。我们接到指令后，立即组织干警进村处置，展开调查解救工作。万没想到的是村民正在情绪失控中，不仅解救人质失败，竞把检察院工作人员一并扣押，非法控制。

获知消息后，我预感到情况不妙，此事处置稍有不慎，很可能诱发一起严重的群体性事件。于是我果断决定一面通报县公安机关与城关镇，请求组织足够警力和有经验的镇干部进村协助疏导，一面我亲自出动，带领全院干警连夜进村。当晚雨下的特大，全村紧急停电，王家沟村委院内人山人海，群众情绪异常激愤，我们与公安、乡镇简要协商后，一面用手提广播喇叭讲解法律，非法拘禁的后果、正确的处理纠纷办法，有关部门的协助等，以疏导群众，平息情绪，一面与村干部、闹事主要人勾通规劝，寻求正确的解决之道。经过和风细雨的规劝和推心置腹的疏导，村民们对峙情绪开始缓解，并陆续回家，几个挑头的也认识到如事态失控，被坏人所利用，酿成打砸后果的严重性，承诺立即释放被拘禁人员。镇干部承诺协助村民尽快解决纠纷。午夜后全部人员撤出王家沟村，被扣押人员重获自由。村民的购销纠纷也在镇干部的协助下妥善解决，最后带头闹事实施非法拘禁的个别村民以非法拘禁罪立案。一场一触即发的群体性事件得以平息，并依法处置。

工作的挫折与失误，是人生难得的历练与无价的财富。在我的记忆中，有两件尴尬愧疚的失误，至今难忘。一件是在大约92年冬季的一天，在搞案中牵出交口镇一村主任购买生产资料、建材中吃回扣线索，初查数额巨大，便决定立案拘传（当时贪污贿赂金额达两千元立案，五千元移送起诉）。进村执行时，说去了镇里开会，办案人员旋即到了镇里，问清名字无误后，立马实施拘传到案。回来讯问中发现，此人系镇里的水利员，并非村主任，只是与村主任同名同姓，纯属张冠李戴。突然的变故，颇为震惊，此事非同小可，应属重大事故。办案人员向我汇报后，我没有过多指责，因为事已到此，指责无用，沉思片刻，安排办案人员进一步作祥细的身份核实和一般的违法违纪情况询问，如无任何过错，立即释放，并陪礼道歉。大约两小时后，办案人员汇报被拘传人承认在担任镇水利员期间，截留各村筑坝材料水泥若干吨，价值大约3600余元。此时，我才松了一口气，要求此人第二天来院退款，并立即释放了结。

还有一件尴尬事，是公安机关转来的现金支票盗窃案件。此案发生在河南籍在当地施工的建筑工程公司，该企业财务与银行对帐时，发现现金支票盗取资金58000元，这在当时属巨额资金。企业向公安报案后，公安机关经初查认为属财会人员监守自盗，应由检察机关管辖立案。我院接手此案后，经慎密细致的调查，感觉监守自盗的可能性较小，当向银行窗口工作人员回忆了解时，倾向办理此笔资金的是男士，年龄大约在40多不到50岁之间，而企业的财务人员均系女士，这一情况说明初步判断的正确性。在进一步侦察中，会计反映该公司的原任会计，在案发前半月左右两次进过会计室，这一情况说明原任会计有重大嫌疑。一是熟悉财务手续，二是两次进会计室，有作案条件，三是系男士，与窗口提供情况吻合。正在这时，企业领导反映工队嫌疑人突然提出要返回原籍，并已买好第二天的班车票。事不宜迟，我们当即决定连夜传讯突审。嫌疑人到案后，经两三个回合，开始松口，直至防线崩溃，如实交代了盗取现金支票，偷盖公司公章及财会人员名章，提取58000元现金的犯罪事实。案件侦破后，我长舒了一口气，看了看表，已是深夜两点，便安排办案人员细致笔录后，连夜刑拘收押，就先行在办公室休息了。

刚躺下不到一小时，办案人员急促敲门，说在分管副检察长审阅审讯笔录的间歇，一个看管法警困顿点了瞌睡，嫌疑人乖机戴着手铐脱逃。我在震惊的同时，立即组织全院三辆车，兵分三路追捕。同时，通知公安机关紧急动员协助封锁出城路口。约十分钟后，在离石东关街发现了嫌疑人仓皇逃窜的行踪，抓捕人员高喊：站住！此人非但不停步，反向车辆不能行走的小街巷逃窜。法警见状朝着小巷打开车灯，立即鸣枪示警，嫌疑人这才停下了脚步，束手就擒。挽回了不应该发生的损失和后果。

1995年5月，我作为优秀的检察干部，省检察院向地委推荐，建议交流到党政机关任职。从此，我告别了检察工作，进入政府部门，开启了新的人生旅程。

回顾五年的检察工作，有过成功的喜悦，也有过失误的沮丧。这些都为后来从事新的职业作了难得的铺垫，成为我人生的宝贵财富。在市县政府部门工作期间，诸如国企改革的稳步推进、乡镇煤矿的二轮承包、城市大规模拆迁、重大安全事故局面把控，群体性事件的处置、经济形势的分析等工作，敢于冲在前面，基本能做到心中有数，游刃有余。这些经历将成为我难忘的人生记忆。

2025-02-12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