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传说

归去来兮

每每亲戚朋友来访，父亲总是兴致勃勃地讲述他那些神乎其神的故事。起初，我听得津津有味，但随着次数的增多，渐渐习以为常，不再感到新奇。

父亲讲述的第一个故事发生在他的童年。每天清晨，总有一只小黑鸡在他床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无论如何驱赶都不肯离去。被吵得无法入睡的他，只好蒙上头继续睡。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他依旧喜欢蒙着被子睡觉。据说，爷爷去世时，那只小黑鸡竟然在棺材前上蹿下跳，吓得抬棺材的村民们不敢靠近。自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听到过小黑鸡的叫声。

父亲的第二个故事更加离奇。他说，以前夜里经常看到家里有一只碗口大的蜘蛛，肚子能发出夺目的光芒，照亮整个屋子。文革时期，小队长怀疑我家藏有宝贝，带人将院子掘地三尺，却一无所获，只能灰溜溜地离开。大家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母亲却在一旁附和，说确有其事，我们也不便说些什么。

父亲的第三个故事与我有关。他说在我小时候，有段时间，他总听到一个妇女嘤嘤地哭泣声。父亲心里隐隐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于是索性不去上班，整天在家守着。午饭后，哥哥告诉父亲，说我在村北池塘洗澡。父亲一听，二话不说，发疯似的向村北跑去，及时将正在溺水的我从水中拎起。这件事我还有些模糊的印象，那时我大概六七岁，夏天和哥哥一起去池塘洗澡。我尝试着往池塘深处游走，突然一脚踩空，整个人开始在水里拼命挣扎。浮沉的瞬间，我仿佛还隐隐约约看到岸边有人在看着我，却无动于衷。就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有人把我抱了起来，我吐了好多水，才渐渐缓过神来。之后，父亲便不再听到女人的哭泣声。

什么黑凤凰、夜明珠、神女，这些玄之又玄的传说，亲戚朋友们大多只是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听完笑笑也就过去了。我更是几乎都能背下来了。但溺水这件事我亲身经历过，可以证实，至于那所谓神女的警示，虽然难以考证，会不会是真的有我的守护神在暗中庇佑呢？恐怕只有父亲最知道。

不管怎样，传说归传说，父亲的一生确实充满了传奇色彩。

父亲六七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可怜的奶奶带着他和叔叔，四处逃荒要饭。后来，奶奶积劳成疾，不仅瘫痪在床，还双目失明了。在生产队的时候，年少的父亲受尽了欺辱，常常被当成成年人使唤。他说，县里几乎所有的河都有他挖过的痕迹，每天挑着最重的担子，累到吐血。

有一天，父亲实在忍无可忍，在给生产队砍玉米杆时，故意砍到了自己的脚。在养伤期间，父亲凭借着自己的才华，在坟地里借着月光创作出了一部大戏《一斗米》。这部戏一经推出，便轰动全县。在全县排演的时候，导演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头，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穿着破破烂烂衣服的小孩，还以为是个小叫花子。可当听说这个小孩就是这部戏的编剧时，不禁大吃一惊。

父亲年仅十四岁，就因为出色的成绩被县委宣传部看中。调令下达的时候，却被村干部私自藏了起来。好在县里派人来追问，真相终究瞒不住，父亲还是去了县委宣传部。后来，又因为工作出色，被公社书记看中，非要他回去给自己当秘书。不过，官场应酬并非父亲的强项，他基本上都是下乡住队，后来他转了正，再后来，他入了党。父亲不擅长溜须拍马、左右逢源，便干起了乡文化站站长，说是站长，实际上就他一个人，是个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

父亲曾写过一部关于计生工作的戏剧《荷花湾》，被拍摄成了电影，挺是轰动。后来又帮乡税务所写了一部关于税务方面的戏曲《彩虹》，同样也被拍成了电影。慧眼识珠的领导，又把父亲调任到乡税务所当会计，同时还兼任文化站站长。

父亲做会计期间，乡政府有很多工程，流动资金数额巨大。但他始终一丝不苟，实事求是，公平公正地处理每一笔账目，从不损公肥私、贪赃枉法。记得有一次，乡书记想让父亲给他小舅子借20万现款，父亲认为不符合程序，坚决拒绝了。父亲意识到，在这个地方可能不太好继续待下去了。正好县文化局需要人，他便以此为由，去了县文化馆工作。临行前，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诫接替他的小王：“不符合原则的事，不管是谁来说，都千万不能办。”结果不到一年，小王就因为基金会的事情被调查，最终吓死在了审讯室里。

在文化馆工作期间，父亲写了很多文章，很快就被评为国家二级编剧，相当于副高职称。他曾遗憾地说，自己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冬菊打官司》，把手稿寄到了西安电影制片厂，结果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后来，电影《XX打官司》上映，情节和他写的极为相似，只是略有改动。有人劝父亲上诉，父亲却无奈地摇摇头，说：“手稿没了，无凭无据，就算了吧！”

文化馆的小张，想晋升副高，无奈没有名额，就游说父亲调走。一次偶然的机会，小张在街上散步，低头发现自己的皮鞋脏了，正想找纸擦一擦，正正好，一张报纸从临街商铺的窗子里飘了出来，正正好，落在他面前。小张顺手抓起报纸，刚要用来擦皮鞋，正正好，看到报纸上有南方某地招聘编剧的广告。他眼睛一亮，兴奋得转身飞快地跑回单位。

父亲一开始是不敢答应冒险去应聘的，毕竟他已过不惑之年，还要为家庭考虑。但小张几乎天天请父亲吃饭，盛情难却，父亲心想，反正应聘不上也不会丢了现在的饭碗，就去试一试吧。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父亲竟然成功了，而且年薪丰厚，比在这边十年的收入还要多。父亲带着周围人怀疑的目光去了南方，后来这些目光逐渐变成了羡慕、嫉妒。

后来，父亲才知道，当时一起应聘的还有一位。领导告诉他，之所以录用他，是因为面试时，人家问他县里县委书记是谁，县长是谁，父亲一脸茫然，诚实地回答不知道。也许正是这份坦诚和纯粹，让他得到了这份工作。

当然，父亲在南方也做出了许多杰出的成绩，写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为单位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用自己的实力证明，单位选择他是无比正确的决定。直到退休，单位还强烈要求父亲退休后继续留任，可父亲拒绝了。他一心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因为那里有他的父老乡亲，有他的妻儿，那里才是他的根，他要落叶归根，安享晚年。

从退休到现在，南方的单位依然会找父亲编排节目，我们当地的单位也常常来邀请他。父亲总是乐此不疲，继续发挥着自己的余热。

父亲的传说，不管是真是假，信与不信，无关紧要。但他用自己的经历告诉我，在最危难的时候，要有惊人的毅力和吃苦耐劳的精神；生在人世间，要坦诚做人，堂堂正正，走好人生的每一步。

父亲的传说似乎不重要，他光辉的历史却为我书写着一个又一个精彩的传奇，我会小心翼翼地接过父亲的接力棒，用谦逊正直倔强刚毅的人生去描绘父亲那动人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