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老师讲宋词

清风徐徐

元

宵

元宵节是新年第一个月圆之日，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民间以“闹”的方式来庆贺，街头巷尾总是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但曾有一位词人的元宵，如她笔下一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杜甫说自己晚年“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不管怎么说，杜甫老来身边还有妻儿，李清照连杜甫也比不上，与李清照的晚年相伴的，也只有孤寡、疾病、衰老、贫困。从她的代表作《永遇乐·落日熔金》，我们能看到她晚年元宵节的苦境。

《永遇乐·落日熔金》

宋 李清照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首词作于李清照晚年，有人说是绍兴九年（1139年），有人说是绍兴十七年（1147年），这个时间段她一直在临安（也就是今天的杭州市），具体作于哪一年很难坐实。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上阕写元宵节的情景与心境。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以工整的偶句对起，“落日”“暮云”是傍晚常见的景象，而“熔金”“合璧”却是罕见的奇观。“落日熔金”形容晚霞灿烂，把大地染得一片金黄，“暮云合璧”形容合拢的白云像镶嵌在天空的洁白美玉。把原本平常的自然现象，写得这样光鲜明丽，一是着意渲染节日的喜气，二是间接交代今年元宵节天气晴朗，晚上正好“东风夜放花千树”。

正在佳节的兴头上，没想到突然一句“人在何处”，句中的“人”指词人自己，这一句不是问人而是自问。自己尚且不知“人在何处”，他人又从何知道呢？明知故问是写她精神上的迷茫恍惚，表现她在异乡过佳节的孤独痛苦。

△ 五代十国·周文矩《仕女玉兔图页》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人在何处”喝断以后，又跳接写佳节之景：“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快要回春的时候，柳枝刚刚冒出鹅黄的嫩芽，虽然还没有“垂下绿丝绦”，但远望好像染了一层淡色。

“染柳”写得十分形象，源于词人观察得十分细致。此时，江南地面水蒸气上升，空气中湿度变大，人们常说的“烟柳”“烟花”就是形容这种现象，如李白的“烟花三月下扬州”，柳永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梅花在冬天傲雪绽开，早梅这时候逐渐凋谢，城中传来《梅花落》哀怨的笛声，让她想起李白《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的诗来：“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她像李白一样流落他乡，北望汴京思家心切，“吹梅笛怨”是以景而言情，也是因情而生景。“春意知几许？”表面上是说，有谁知道多少春意？实际上是以问句赞许春意。只有她这样的异乡人，才会“偏惊物候新”，对江南的春意格外敏感，从细微之处捕捉春天的来临。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这三句承上启下，前两句是上面六句的总结，前面是元宵当天天气暖和时的景象，可是天气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眼前的“融和天气”，说不定转眼就是狂风骤雨。

“次第”就是一转眼、一会儿。刚才还在说好元宵好天气，怎么突然“忧愁风雨”起来了呢？接连夫亡家破，加上贫病交加、多年流离转徙，使她变得忧郁多疑，不管遇到什么好事都有不好的预感。从没有心情欢庆佳节，慢慢变得害怕佳节美景，节日越是喜庆，风景越是美丽，她的心情越是悲凉。

△ 北宋·苏汉臣《靓妆仕女图》

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这样，她自然就婉谢朋友相邀：“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情绪很糟的时候，人们容易拒斥各种交往，甚至容易变得孤僻封闭。

南渡后虽然家道中落，但以她的人气和才气，还是有不少贵妇来和她相聚，她集子中多首“春帖子词”“端午帖子词”，都是代贵妇执笔以进献朝廷的。逢上隆重的元宵佳节，又碰上这么好的“融和天气”，却对所有召她一起赏灯的“酒朋诗侣”，一一婉谢。

上阕是以佳节美景写哀情。

下阕通过强烈的对比，写今昔的盛衰之感。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

上阕结尾说“谢他酒朋诗侣”，有点像现代意识流小说，她下意识地想起了往昔元宵的盛况：“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

“中州”就是中原、中土，此处指北宋的都城汴京，也就是今天的开封市。“三五”指正月十五元宵节。想起自己青少年时代，正逢都城汴京繁盛之日，闲暇的时间很多，赏玩的兴致也很高，女孩都特别重视元宵节。

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接着就写她们是如何重视：“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翠冠或说是用翡翠珠子装饰的帽子，或说是用翠羽装饰的帽子，反正是装饰得很华美的帽子。雪柳是宋朝妇女元宵节戴的装饰物，“捻金雪柳”就是用金线捻丝而成的雪柳，“捻”一作“撚”。“簇带”就是插戴了许多装饰。“济楚”本意是整齐，这里指漂亮时髦。

△ 南宋·佚名《歌乐图》

这几句是说，元宵节那天晚上，少女少妇都精心打扮，一个个争奇斗艳，比拼着看谁更美、更甜。汴京元宵节这一风俗，也被带到了南宋的都城临安，周密《武林旧事》载：“元夕节物，妇人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球、销金合、蝉貂袖……”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

往昔元宵的光鲜欢乐，恍如南柯一梦，只衬得眼下元宵节的凄凉：“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

好像大梦方醒一样，思绪一下从“盛日”回到“如今”。如今面容憔悴不堪，头上白发飘蓬散乱，这样子哪还敢出去见人，出去观灯只会惹人伤心。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读者看到这里肯定会以为，今年元宵她将闭门不出，外面的欢歌笑语她将充耳不闻，可是词人却打破了大家的期待。她用和我们唠家常的口语，用细声细气的语调，诉说她那复杂的心事：“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对元宵的喜庆欢闹，她像小孩一样又怕又爱。她不敢出去看元宵灯火，因老病憔悴不愿见人，也因老病憔悴不愿人见，还怕引起自己痛苦的回忆。同时她又特别想看看元宵热闹的场面，又梦想重见“中州盛日”的繁华，重温当年元宵的欢乐。

另外，从这两句可以看到，李清照晚年在临安的居处，再不可能是“庭院深深深几许”的高门大院，只能是在普通市民临街的窄门小户，否则，就不可能在“帘儿底下”，就能“听人笑语”。这两句看起来像是轻言细语，但抒情却真是力透纸背。

△ 南宋·佚名《盥手观花图》

清人浦起龙曾评杜诗说：“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会寄焉者也。”（《读杜心解·少陵先生编年诗目谱》附记）他的意思是说，杜甫一个人的情感中，融汇了三个朝代的历史风云。杜甫历经唐玄宗、肃宗、代宗三朝，还在安史之乱中和民族一起受难。

李清照不仅和杜甫一样历经几朝，还承受了国破家亡之痛，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所以她的情感中饱含时代的沧桑，她个人的经历就是时代的缩影，抒写个人的情感就能反映时代的精神。

△ 南宋·佚名《盥手观花图》

这首词中，哪怕“染柳烟浓，吹梅笛怨”的元宵佳节，她照样谢绝“酒朋诗侣”的邀请，因憔悴衰容“怕见夜间出去”，因想重温“中州盛日”的繁华，又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自己花样年华，正逢“中州盛日”，闺密个个“簇带争济楚”，那是多么快乐！“中州盛日”带来她往日的欢愉，国家四分五裂造成她如今的痛苦，所以个人苦乐的背后，是民族国家的兴衰，个人的命运与民族的命运息息相关，现在她正与民族一起受难，因此她一己的悲欢，曲折地表现了民族的心声，难怪南宋的爱国词人刘辰翁每诵此词就“为之涕下”了（《须溪词》）。

此词的语言实在惊艳！上阕前六句“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一联对偶之后，就用一个奇句结束，典型的奇偶相生。偶句和单句错落有致，精巧而又不呆板。词中用了大量的口语，如“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读来亲切而又雅致。

这首词打动了历代读者，也影响了历代的词家，附南宋刘辰翁的一首和作《永遇乐·璧月初晴》并序：

《永遇乐·璧月初晴》

宋 刘辰翁

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缃帙流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无寐，满村社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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