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过元宵,我老家叫“过月半”。所谓月半,不是时间长度,它是某个时间节点,在我的故乡专指正月十五这一天。月半之天,许多地方有吃汤圆的的习俗,在我老家,这一天的标志性的节令食物是月半粑子。</p><p class="ql-block"> 我母亲是个做节令小吃的高手,做月半粑子更是她的拿手好戏,每到这天,她一大早就开始操持,忙得不亦乐乎。我家有一个小石磨,直径一尺小余,青灰色。上磨一侧有个小磨柄,是棠棣树做的,黄铜色,很精致。吃罢早饭,母亲把石磨搬出来放在木盆里浸泡,待洗完早餐后的锅盘碗盏,便用棕刷子洗刷磨糟里的沉垢,再用开水淋过,置于阳光下暴晒。她说这是消毒去秽气,在母亲看来,家运背时了,磨子都会长出霉来欺负人。</p><p class="ql-block"> 月半粑子的食材是米粉,多用粳米,内馅或是加料的炒熟的米粉,疏松爽口,或是苕粉丝、香干、胡萝卜丁。那时,家里穷,若是想有点荤鲜,便加些碎鸡肠、腊肉丁。</p><p class="ql-block"> 大米被磨成米粉要炒熟,炒熟后的米粉用开水搅合成干稠状,这是月半耙子的包衣。若是想月半粑子有糯感,磨米时添加一二成的糯米。一二成是个适当数,少了,有些糙口,多了,腻嘴,做起来粘手。</p><p class="ql-block"> 磨米粉时,母亲一手转磨,一手往磨眼里投喂大米,动作熟稔极了,很有点舞蹈的韵味。</p><p class="ql-block"> 合掌把干稠的米粉揉成米团,在左掌心按扁,五指一合,米团呈凹状,放入粑馅,右手指轻捻,米团闭合后,两掌搓几个回,月半粑子就成型了。它们有的像陀螺橄榄球,有的是不规则的圆球状,憨憨的,像农民一样,很有朴实气,谈不上精致</p><p class="ql-block"> 月半粑子是蒸熟的,蒸的工序和工具都是很苟简。大铁锅里放一个叫“书背”的隔笹,“书背”竹质或木质,“书背”之上铺一层白纱布后,再把半成品的月半耙子挨个排在上面。我家人口多,月半粑子要在大铁锅里摞好几层。</p><p class="ql-block"> 别人家是即时做这个连惯的操程,我母亲做吃食讲究细节,她以为好的味道大多来自精微之处的操作,她是把“书背”用开水蒸过后再放月半粑子。母亲说,这样蒸,是要把“书背”的质气蒸出来,让月半粑子有竹子和木头的清香味。我的母亲说不出蒸馏和融合的话,但她懂得好味道都是中和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蒸月半粑子的时间也就一二十分钟,时候一到,揭开锅盖,蒸气氤氲,直腾腾地往上窜。母亲鼓着双腮,摇着头吹几口气,蒸汽五离西散地弥漫飘逸。</p><p class="ql-block"> 锅中的月半粑子如出闺的新娘,面色粉嫩,粉白中暗含着浅浅的青色,而粑面上白晶晶的微小水珠子,看似像极了新娘初为人妻的晶莹的泪花。</p><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是个粗人,他说这月半粑子像一个个小人头。这话听起来有些膈应,但却是精道的比方。左看右看,月半粑子还真的像娃娃儿的面相,一个个面若桃色,憨态可掬。</p><p class="ql-block"> 新蒸的月半粑子不能手持而吃,要置它于碗中。碗是粗碗,筷子也不是幽篁中女子用的朱箸,粗筷子把月半粑子拦腰一戳,粑子一分两半,衣馅两色,粑馅里的姜香、葱香、蒜香扑面而来。这是珍馐的味道,闻一闻、看上一眼,便吞诞水,吃一口,口齿生津又生香。</p><p class="ql-block"> 母亲把吃不完的月半粑子放在筲箕里,上面铺纱布后放在吊笼上。她说,放高一点,通风吸潮,待明朝的另一吃式。</p><p class="ql-block"> 我最喜欢吃的月半粑子是火烤的,这也是母亲说的“另有一吃”。做早饭时,母亲在灶膛两边扒开火烣,用火钳把月半粑子埋进去,待早饭做好,也烤出了月半粑子另一味。</p><p class="ql-block"> 火烤的月半粑子是另一张面孔,焦黄,呲牙咧嘴,裂开的口子里满是火烣,吃前要鼓着腮帮子吹掉附着在粑子上火烣,或是用织品拍去火烣。农村人没有太大的讲究,这织物或许是一条洗澡用的毛巾,或者是一条干抹布,能拍去烣烬即可。</p><p class="ql-block"> 火烤的月半粑子黄灿灿的,有焦糊味,掰一块咬上一口,有脆脆的声响,呡着嘴巴一嚼,囗腔里便有超重低音滚来滚去,尤其是那馅香,蹿去蹿来,是对味蕾的上好抚慰。</p><p class="ql-block"> 后来回老家县城,朋友晓得我好这一口,他要饭店上了几个月半粑子。也是焦黄色,圆溜溜的,个个般般大小,我却吃不出往日的味道了。朋友说,这不是吃月半粑子,吃的是乡愁。这话太老套,抹去了吃食中更为细腻的情感体验。汪曾祺说过,但凡时令吃食,都是文化的产物,吃,不只是裹腹式的吸纳,它是一种精神回味。汪老先生是散文方家,也是写美食散文的高手,他的话,我深以为然。</p><p class="ql-block"> 现在,月半粑子不再仅仅是节令吃物,市面上常年都有卖的,我偶尔回老家,也能吃到念兹在滋的月半粑子,但全然没有往日的味道了,因为那时的月半粑子所承载的农耕文化没有了,吃月半粑子的文化情感氛围也无影无踪了,更重要的是我的母亲也走了,她带走了我念想的根,唯有记忆还在,每遇过月半这天,是它复活了月半耙子留存在我心中的灵魂味觉。</p><p class="ql-block"> 2025/02/12</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