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远行

士德

1966年，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空气中弥漫着躁动与不安，也充满了令人心潮澎湃的气息。学校里，同学们都在谈论着“串联”，谈论着去北京见毛主席。我的心也被这种热情点燃，渴望加入这场青春的远行。然而，父亲和母亲并不同意，他们担心我年纪太小，独自出门不放心。可我的决心已定，软磨硬泡之下，母亲终于妥协了。11月初的一个清晨，我背着黄书包离开家时，母亲塞给我的十二元钱，姥姥又偷偷给我她藏了多年的三元私房钱，我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心里既兴奋又忐忑，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路上小心，别乱花钱。“母亲一边替我整理衣领，一边叮嘱。我注意到她的眼眶有些发红，父亲站在一旁，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我像一只脱缰的野马，浑然不知前面是什么路。在北安火车站前，两个要好的同学张尚文和李亚东已经在车站前等我，我们三个都是北安庆华工具厂（626）子弟中学初一的学生，我们揣着学校开的串联介绍信，我们像三只即将展翅的小鸟，既期待又惶恐。火车进站时发出刺耳的汽笛声，我的心跳得厉害，仿佛要跳出胸膛。我和两个同学一起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开始了这场未知的旅程。火车轰鸣着驶向远方，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我的心却飞得更远。我们第一站是哈尔滨，那个时候正是全国串联的高峰时期，每个城市都专门设有红卫兵接待站。凭各学校开具的串联介绍信，串联的红卫兵们乘车是免费，住宿及吃饭也都是免费。十一月的哈尔滨冷得刺骨，但我们的热情丝毫不减。两天后我们又去了长春，每个地方我们只住两天，因为红卫兵接待站只提供两天的免费食宿。第三站我们到了沈阳，跟我同行的两名同学在沈阳都有亲戚，因为我们在北安的工厂是从沈阳迁去的。在沈阳我住在同学的亲戚家里，玩了五天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从沈阳到大连，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我们站在海边感到心潮澎湃，仿佛内心被浪花翻涌，大海的广阔让我感到震撼。

从大连到上海我们决定坐船，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坐过船，一定要体验一下航海的乐趣。我们乘坐的是一艘客货混装的大船，我们串联的学生们大都在最底层的大舱里，地上有一张席子，男同学们挤在一起休息，女同学几个人可以住在上层的房间里。船上有饭厅，按照串联介绍信上的人数领取免费饭票，一日三餐随便吃。我站在甲板上，咸涩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一股腥咸的味道。这是我第一次坐船，看着脚下翻滚的浪花，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呜——"汽笛声响起，船身轻轻一震，缓缓驶离了码头。我紧紧抓住栏杆，感受着脚下传来的轻微晃动。起初，这种摇晃让我觉得新奇有趣，就像在坐一个巨大的秋千。但随着船驶入深海，海浪变得汹涌起来。船身开始剧烈地颠簸，我的胃开始不舒服啦。一阵恶心感涌上喉头，我赶紧捂住嘴巴，但还是没有忍住，哇哇的吐了起来。我傍边的人看见我吐，也都忍不住了，有呕的，有吐的，弄得甲板上到处都是，把刚上船那会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吐完了开始干呕，最后吐出来的是绿色的水，又苦又涩难受死了。回到底舱也是秽气弥漫，到处都是晕船的学生们。我昏昏沉沉的似睡非睡折腾了一夜，整个底舱内臭气冲天，实在没法呆了，天刚亮我就又来到甲板上。

我靠在船舷上，呼吸着新鲜空气，望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初升的朝阳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美得让人移不开眼。海鸥在船尾追逐盘旋，发出清脆的鸣叫。渐渐地，我忘记了身体的不适，沉浸在这壮丽的景色中。

船继续向前航行，我的不适感也慢慢消退。夜幕又一次降临，但是我却不敢去饭厅吃饭，怕吃了再吐。我在甲板上慢慢走动。看着满天繁星倒映在海面上，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向往大海。这次经历让我明白，生命中很多美好的事物，都需要我们克服一些困难才能获得。就像这次航行，虽然经历了晕船的不适，但最终收获的是难忘的回忆。

一天两夜，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上海。红卫兵接待站把我们安排到上海机械学院，这是一所高校，多座楼房建在绿荫之中，丛丛竹林绿意盎然，校内整洁优美。这是我第一次住楼房，第一次看到竹林，上海的繁华，都让我这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大开眼界。上海红卫兵接待站知道我们是从黑龙江北大荒来的，特别准许我们多住几天，给了我们一个星期的时间，机械学院的老师也给我们发了七天的免费饭票。

（我儿时伙伴同学保凯、邵广基、张安生在天安门）

‍在上海我们每天都早出晚归，大世界是我见过的最好玩的地方，在大世界，我第一次站在哈哈镜前，看到自己变成各种怪模样不禁哈哈大笑。我们早上乘内河江轮去苏州，这种江轮能坐几十人，每个人都有一个坐位，靠近船舷坐的人伸手可以摸到水，我心里非常担心，水离船舷这么近，浪一大会不会进到舱里来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这种船又快又稳又安全。随着客轮的行进，我们第一次看到南方农村的秀丽风光，两岸绿柳拂水、白墙黛瓦的房舍，令人心旷神怡。‌

11月22日，我们从抗州回来，上海机械学院接待站老师对我们说：接上级通知，外地来上海串联的学生近快赶赴北京，月底伟大领袖毛主席可能在天安门接见检阅全国各地的红卫兵。我们一听非常激动，恨不得马上赶到北京。

（我们学校部分同学在天安门前）

11月24日，我们抵达了北京；红卫兵接待站把我们安排到离前门大街的一所小学内。进入学校后住在教室，学校临时办起了食堂。我们五十人一班，每个班都配有一名军宣队的现役军人当辅导员。一入住便开始训练走方队，为毛主席检阅做准备。下午的时候，军宣队老师带领全体同学到天安门前的路上练习方队行走。我第一次这么近看北京的天安门，这比我想象中还要宏伟，一种莫名的神圣感不由而生。

11月25日下午，军宣队老师宣布明天伟大领袖毛主席将在天安门前接见我们，军代表让我们整理个人卫生，以最佳的状态去面对最伟大的时刻。1966年11月26日一早，我穿上最干净的衣服，准备好小红书，吃过早饭后又给了我们每个人两个馒头当午饭。我们排着方队整齐地向天安门广场行进，当我们来到广场时，这里以经是人山人海。军代表把我们领到指定位置坐在地上等待。时间过得很慢，周围都是人，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待那最幸福的时刻。

上午十点左右，广场上的人群一阵涌动，人们纷纷站了起来，“毛主席万岁”的喊声突然响起。这时天安门广场红旗招展，呐喊声此起彼伏，欢呼声震耳欲聋。我们的方队就在天安门前，我远远望见城楼上有一群人，一个穿军装的人在向我们招手，啊！那是毛主席的身影。我激动得热泪盈眶，随着周围同学“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的喊声，我也力声高喊。那一刻，我感到自己仿佛融入了历史的洪流，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一部分。当时我们怀着对毛主席的无比崇敬，满怀激情地走过天安门，我们的心是非常真诚而简单。这过了一会，毛主席乘坐连敞篷汽车出现在长安大街上，天安门广场上又是一阵欢呼声。毛主席等人还要去北京西山检阅在那里等待的红卫兵。这是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也是最后一次，我非常荣幸的经历了这一时刻成为其中一员。不管别人怎么说，这件事真的让我骄傲自豪了一辈子。

这时候天安门广场已经没有了什么方队，人们都在往前涌，乱成一团。军代表老师赶紧领着我们离开广场，到达人民大会堂一侧时，方队走过天安门，军宣队老师一声“解散！自由活动。”我和两个同学急忙跑到天安门广场照相亭前，排了一多小时长队，留下了这张珍贵的照片；那一年，我十三岁。

六十年过去了，那张照片依然珍藏在我的相册里。每当我翻开它，那段青春的回忆便涌上心头。那是一次远行，更是一次成长。十三岁的我，带着母亲的牵挂，带着对未来的无知，走过了大江南北，也走过了属于自己的青春岁月。那一年，我走得很远，也走得很近，朦朦胧胧中成为那个时代的见证者和参与者。我走进了历史，走远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