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骨灯魂

襄公文创

——记枫亭元宵游灯竹制蜈蚣灯

九月的山风，恰似一群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地闯进竹林。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又似在隐隐酝酿着什么。“笃笃——”陈师傅的指节叩击在竹壁上，那声音厚重沉闷，仿佛古寺里的木鱼声声，一下又一下，敲在人的心头。他眯起双眼，那双手，青筋暴突，宛如盘绕的老树根，缓缓抚过竹节上斑驳的苔痕，像是在探寻岁月镌刻下的深深浅浅的伤痕。

“要选五年生的秋竹。”老人缓缓弯腰，捡起地上枯黄的笋壳，那笋壳上的叶脉，似乎还凝结着去年霜雪的寒意，“青竹太嫩，老竹太脆，只有历经霜雪的竹子，才有这般坚韧的筋骨，扛得起蜈蚣的百足。”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满山的竹影，在他那件褪色发白、几近褴褛的蓝布衫上肆意舞动。他猛地停下脚步，三指紧紧握住一竿修长的竹子，竹身缓缓在他掌心转动，表皮泛着熟铁般的冷光。刀锋落下，刹那间，竹香四溢，剖开的断面上，渗出琥珀色的竹沥，那是时光凝练的精华，是岁月馈赠的琼浆。

陈师傅的枣木杖，一下又一下地叩响第七棵老竹的鳞纹。方铁匠从坫台抬起头，飞溅的火星落在他古铜色的胸膛上，就像落在炽热的铁砧上。“老陈头，别磨蹭了！再不来新竹，我的精钢簧片都要生锈了！”作坊东头传来清脆的叮当声，李师傅正在琉璃灯罩上试新磨的刻刀，“急什么？我那七彩桐油还没熬透呢。”他手边堆着十二色矿石粉，孔雀蓝的颜料顺着松脂缓缓爬进灯带的褶皱里，仿佛要把整个梦幻的世界都藏进去。

涂过三遍桐油的竹骨，静静地躺在郑氏祠堂的天井里，像是在与秋阳喁喁私语。郑阿婆抖开丈长的靛蓝土布，晨光穿透布面隐隐浮现的云雷纹，那是用海芙蓉汁液拓印的神秘纹路。“老方打的弹簧，得裹三层夏布。”她将浸透米浆的苎麻布轻轻覆在竹骨上，布边竟像有了生命一般，自动卷起，紧紧咬住铁环，“这经纬里，织着郑家十八代的海图呢。”

方铁匠抡起锤子，击打烧红的铁条，每落九锤，便淬一次龙潭水。成型的百炼钢簧在郑阿婆手中，仿佛化作一条灵动的游龙，细麻布缠裹之处，渗出靛青的潮痕，就好像海浪真的渗进了布纹的肌理。郑阿婆把米汤调得浓稠，细麻布在浆水里舒展，宛如自在游动的鱼儿。七十三岁的她，银发在晨光中闪烁，可裱布的手势，仍像少女绣花那般轻柔、娴熟。布纹顺着竹节生长，那经纬之间，藏着蜈蚣蜿蜒的魂魄。

子时的烛火，在郑氏祠堂里织就一张金色的大网。李师傅执起狼毫笔，蘸取夜光螺粉，灯带在他腕下渐次绽放出浪花纹，“当年三宝太监的宝船灯，用的就是这种南洋秘料。”忽然，梁间传来机杼声，郑家祖传的二十八综织机竟无风自动，将布匹织出蜈蚣须的微妙弧度。方铁匠捧来锻打七七四十九遍的铜制关节，每个转轴上都刻着避水咒。陈师傅将竹骨与铁器咬合的那一刻，祠堂藻井突然落下七色光斑，原来是李师傅悬在梁间的七彩琉璃灯，开始流转出梦幻般的光影。

立冬那日，我终于见到了那活灵活现的蜈蚣灯。三百六十五节竹骨紧紧咬合成一条游动的长龙，铁艺弹簧在布皮下缓缓旋动。老画师举笔之前，总要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笔走龙蛇，那金甲红须的蜈蚣便从布帛里昂首而出，每一节鳞片上都盛开着避火纹。陈师傅轻轻推动手柄，那蜈蚣忽地腾空折腰，百足齐颤，灯带在暮色中甩出一串流光曳影。老人们说，当年蔡襄从汴京带回的宫灯，早已化作尘土，倒是这土生土长的蜈蚣灯，饮着咸涩的海风，在江枫渔火中修炼了千年。

上元夜的潮气，沾湿了灯笼纸，千年古街的爆竹，震落了檐角的残雪。游灯队伍把蔡襄南街的道路变成了一条璀璨的星河。陈师傅将镶螺钿的手柄递给我，“该让年轻血脉唤醒古艺了。”竹骨传来温暖的震颤，裹着夏布的钢簧好似蛟龙苏醒。待幡旗摇动，那灵动的蜈蚣腾空而起，李师傅的夜光颜料在黑暗中绘出流动的星图。蜈蚣灯掠过之处，方铁匠的铜铃铛叮咚作响。郑阿婆织在布帛间的银丝突然发亮，竟在半空勾出郑和宝船的虚影。陈师傅的白须映着七彩琉璃光，与祠堂壁画上的郑氏先祖一同共举灯杆。

三丈长的蜈蚣灯游过之处，鞭炮炸开红雾，书写百福的宫灯在蜈蚣腹下摇晃，像熟透的果实。陈师傅走在队伍最前，脊梁挺得比竹竿还直。他说这灯要舞得凶些才好，“蜈蚣百足，走一步灭一处瘟。”海浪在远处应和，月光落进蜈蚣的金瞳，照见布帛深处未干的桐油，正一滴一滴，渗进枫亭千年的掌纹。

五更鸡鸣时，几百盏竹灯化作流萤归向祠堂。乡人看见檐角垂落的苎麻布无风自舞，织就“富足百福”的吉纹。我拾起地上一片温热的钢簧，月光下，隐约可见方铁匠錾刻的微楷：“乙巳年谷旦造”。这小小的钢簧，承载的何止是岁月的印记，更是那传承千年的技艺与精神，在这漫长的时光里，熠熠生辉，永不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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