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一千多年前,北宋大书法家、画家,也是历史上有影响的砚学家米芾在其《砚史》中曰:“器以用为功。.......夫如是,则石理发墨为主,色次之,形制工拙又其次。文藻缘饰,失砚之用。”<br> 米芾认为,器物的价值在于其功用。如果这样,对砚台而言,石料的材质肌理的发墨性是其最主要的功用。其次是色泽,最次才是其造型和工艺的优劣。纹饰,哪怕做的再好,也与砚的功用没有关系。<br> 这段话,给出了评价砚之优劣以一个底线标准。能不能,好不好磨墨应该是第一标准 ,也是最基本的标准。如果在下墨好基础上,色彩美观,再加些适当的造型装饰就更好了。砚台如果没有“石理发墨”的功能,其他一切都会失去评价的意义。<br> “器以用为功”,这大概是米芾1000多年前给我们建立起的工艺美学原理,也是评价砚台工艺之美最根本的法则。<br> </h3> <h3> 今年来三亚过冬,随身携带图书资料很少,平日只有在小区“落笔书院”内翻些闲书杂志打发时间。偶尔找到一本译作《工艺之道》,读起来兴趣盎然。这是日本著名民艺理论家、美学家柳宗悦(1889—1961)的著作,也是日本早年研究工艺文化的代表之作。书中反复探讨了器物的工艺美学问题,感觉与1000年前中国米大人的观点不谋而合。不知这位当代的日本柳先生有没有读过中国宋代米大人的著作?但在工艺美学的认识上,可以说是相通或一脉相承的。<br><br> 在柳宗悦先生看来,工艺所指,为实用品的世界,这是完全不同于美术之处。绘画、书法、雕塑等美术作品都是以观赏性为目的,文艺复兴以来,一直主张自由和个性,好像越迫近理想就越美。所以可以天马行空,高高在上。而服装,家俱、文具等工艺品则是为使用而制作的,美是由用而生发的,离开了用便不再是工艺之美。工艺之美就是实用之美。“用”是超越一切的工艺本质。一切的品质,一切的形态,一切的造形,都是以工艺之功用为中心来展示的。不能以评价艺术的标准来评价工艺。若是把焦点搁置在“用”之外,工艺的性质与美就会逐渐丧失。</h3> <h3> 反复研读柳先生的《工艺之道》,我想把他的理论应用到讨论砚台工艺之美问题上,于是形成这样一些认识,与感兴趣的同好共同探讨。<br><br> 第一,砚台最基本功能在于研墨,这是我们建立砚台工艺文化、评价砚台工艺之美的原点和核心,是第一标准。<br> 在砚之设计制作、评价展示上都应该从这个原点出发,围绕这个核心功能去阐发。离开了这个原点或核心,就失去了砚的基本文化意义。<br> 从砚史上看,砚,初始曰“研”,从研磨器演变而来,磨墨用的,开始就是文房实用器。西汉后期出现了琢制较为规整的带纹饰的砚,历经唐宋,制砚从材质、形制、纹饰和工艺上有了长足发展,出现砚史上一个高峰。<br> 明中期以后的砚,不但追求实用,而且讲究起装饰之美。在实用和装饰两端,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向重装饰倾斜。到所谓“乾隆工”,纤巧繁缛,穷尽工事。然物极必反,也就这个时候,砚走到由盛而衰的折点。<br> 总体观察,宋元以前的砚,重实用,纹饰辅之,装饰工艺并不十分繁褥。后人“砚必称唐宋”,大概也是基于“工艺之美就是实用之美”这个原理。<br> 当代有些制砚更是拋弃了实用,忘记了初心,违背了砚台工艺的底线标准,造型上夸张,纹饰上繁缛,题材上出奇,走靠包装,玩花头吸晴。有些超大型砚,几吨,甚至几十吨,有的砚雕的富丽堂皇、层层叠叠,可你就找不到研墨的地方,完全失去了砚的功用性,成了观赏艺术品。这在工艺审美上就出现问题,文人气越来越少,走向了浮华庸俗的路子。<br><br> 我们切不可用观赏艺术作品的标准,来欣赏或评价砚工艺之美学。砚为研墨而生,为研墨而用,发墨、方便、顺手、习惯和是否坚固耐用、是否易清洗,都应该是我们在设计制作、评论砚台工艺之美所应该考虑的。美是由用来体现的,用与美的结合就是工艺。工艺的用之法则就是美之法则。离开实用,就离开工艺之美。</h3> <h3> 第二,砚台以“石理发墨为主”,工艺以天然为上。<br> 柳先生认为,正宗的工艺以天然为上。所谓的天然是指工艺一般所需求的材料。如果不依赖于良材,就没有真正的工艺之美。与其说是工艺选择材料,还不如说是材料选择工艺。如果不能守护自然,就没有工艺之美。左右着美之惊喜的,往往就是某种材料所蕴含的造化之妙。<br> 应用在制砚上,选择“石理发墨”的良材至关重要。砚台石理发墨是天然的材料问题,有两层含义。一是下墨,是指通过硏磨,墨从墨块到砚上水中的速度。二是发墨,指墨中的碳分子和水分子的融合度,细腻程度。下墨讲的是快慢,而发墨讲的是粗细。但往往下墨快的砚则发墨粗,发墨好的又下墨慢。上等佳砚的石材就是这两方面结合的刚刚好,故非常难得。明代马愈在其《马氏日抄·方城石》中讲的具体形象。“何以谓之发墨?曰:磨墨不滑,停墨良久,墨汁发光,如油如漆,明亮照人。”<br> 砚石是否发墨与石材的硬度和岩层结构有关。从地质学角度考察分析这是科学家要干的事。一般来讲,端石下墨要慢于歙、洮,但发墨强于两者。清人高兆在《端溪砚石考》中有这样赞美端石水岩的话:“唯发墨之妙,非亲试水岩所不知也。他砚粗则锉墨,细则拒墨,水岩则不然,拊不留手,至水,墨则油油然,与墨相恋不舍,墨愈坚者,其恋石也弥甚。”看来,明以后端砚做大,倍受世人青睐是有其质的理由的。<br> 好的砚材一般都有致密细腻,温润柔嫩的特点。前人说好砚石抚之“如婴儿之肤”,“如美人之背”。这是许多地方名砚石材的共同特点。好的澄泥砚也具有细腻滋润容易发墨,并且墨汁细匀而无杂质的特点, “质本坚贞似石同,切磋磨琢更玲珑。”<br><br> 值得注意的是,好的工艺需要对自然的最大皈依。制砚中保留砚材天然石品,展示出材料最美的一面,也是工艺之美的关键。如端石上的蕉叶白、鱼脑冻、天青冻和石眼等;歙石上的金星、金晕、银星、眉纹、罗纹、水浪、玉带、鱼子等。成砚时最好的呈现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br> 另外,正是因为材质天然的缘故,工艺之美又能呈现出不同的地域风情,体现出砚的地方性,常常因材料故乡之名成为砚之名。如大家熟悉歙砚、端砚、洮河砚、松花砚、苴却砚……,各具特色,这种由材料工艺所体现的变化之美,也应当看做是砚台的风土之美。中国历史上各地出现过地方小砚种二三百种,异彩纷呈,丰富了中国砚的文化内容。</h3> <h3> 第三,手工为美。<br> “没有无视手工的工艺,这一法则是颠之不破的永恒真理。”柳先生如是说。工艺只有通过手工,才能展示最丰富的美,制砚亦如此。<br> 即使在机械制器和A I技术已相当发达的今天,机械制砚产品也完全不能与手工相媲美。这是因为,手工是与生俱来的,通过手可以创造出令人惊叹不已的器具。且手工制砚具有独特性、唯一性。与手工相比,再精密的机械都会显得粗糙。一方面机械完成的是设定标准的工程,具有可批量生产、有重复性;而手工则是激活了创作的自由。手工制作是手艺人自己主导的创作,始终伴随着手艺人的感情,喜怒哀乐,无不影响着作品效果,故呈现出丰富的艺术内涵。而机械制砚是被束缚的,顺从于固定的程序,只有同质没有异构,只有单调却没有各种形态的演变,缺乏变化会导致呆板。故机械制砚即使造型、线条、纹饰都做到位,整体也会显示出冷漠和干涩的精神。有感情注入和没感情注入的东西,其美丑立见。<br> 另外,手工也是维持工艺传承的重要纽带,师徒相授,家族传承是千百年保持工艺特性与美的主要方式。机械制砚,特别是A I的应用,将使这一工艺传承大打折扣。<br> 因此,对机械的过度使用和对手工的排斥是砚台工艺之美今后的大敌。当然,我们并不排斥机械在制砚中的辅助作用,使用机械是无所谓美丑善恶的。关健在于“主”、“从”的位置不能颠倒,人必须是机器之主,机器应当是人的忠实的奴仆,只有有需求时才使用。对机械的过度信任,只不过是对自然的背叛。即使A I越来越强大的今天,如果我们迷信A I的作用,甘作或误作机械的奴隶,则工艺之美就一定会遭到破坏。</h3> <h3> 第四、工艺之美是传统之美。<br> 人们常在工艺美术前冠以“传统”二字。这里的传统是指那些具有悠久历史和独特技艺的手工艺品制作方法、技艺和长期积累的文化内涵。工艺不仅是一种技艺、一种艺术的表现形式,更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蕴含着丰富的历史和文化价值。<br> 落实到制砚工艺上,传统首先是技艺传承。千百年各地制砚技艺主要靠师徒相授、家族传承得以延续下来。这其中蕴含着几代、几十代匠人的经验积累和运作成败的经验教训。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四大名砚”及一些地方名砚,其工艺都是大浪淘沙的结果,是漫长历史的选择,这就是传统的力量。到明清,制砚工艺逐渐形成了徽、浙、苏、粤等几大制砚流派,出现了不同风格,这也是传承的结果。柳宗悦先生说:“工艺之美是传统之美,这不是根据作者自身的力量来确定的,若是基于自我则会败于贪乏和虚弱。守护得很好的良器,有着漫长的历史背景,及至今日便是积累的传统力量。”<br> “制器尚相”。器物是时代的产物,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纵观砚史,汉砚雄浑,古拙深沉,彰显着“豁达闳大之风”的汉王朝气派;唐砚华丽大气,追求丰满,简捷的线条有张力,张扬着大唐舒扩的胸怀;宋砚冷隽,风骨峭拔,线条不枝不蔓,体现宋代文人气质,内心清幽与孤寂;明砚端庄厚重,方正大方,符合程朱理学讲究的守正与规矩;清代砚雕工艺日趋成熟,对自然物像的细致观察及对砚石的巧妙经营逐渐形成华美繁缛、工不厌细、景不厌繁、精致华丽的工艺鼎盛时期,但物极必反,砚之工艺整体上也呈现出颓废之势。历史给砚台工艺注入了丰富的文化内涵,这也就是传统。<br> 不少人认为,到宋代我国已基本搭建起砚台工艺的审美框架。宋代是中国历史上文化高度发达的时期,重文轻武的基本国策推进了文化艺术的发展。文人阶层在社会地位上得到极大提高,文人雅士的审美意趣和价值取向渗透进艺术活动的方方面面。这种文人气质在工艺美术上表现为含蓄、内敛、自然、淡泊、清新和儒雅的艺术特征。体现在砚台上,崇尚古扑之风,赞赏自然的石品、石性,以简约造型取胜,少有繁缛的装饰,具有端庄、雅致、素净的艺术风格。这形成了后人评价砚台工艺之美的基本标准,也为文人砚受追宠提供了理论支持。<br> 如是说来,工艺之美是传统之美。只有恪守传统,才能把握工艺的发展方向。现在处处讲“守正创新”,“守正”,就是坚守正道、把握事物本质和规律。砚台工艺的正道就是“器以用为功”、“石理发墨为主”,只有在这个基础上,创新才有出路。</h3> <h3> 我喜欢藏砚,但对制砚工艺方面的知识了解不多。读了柳宗悦先生的这本《工艺之道》,似有启发,特别想将这本书推荐给制砚的朋友一读,愿“他山之石 ,可以攻玉”。</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