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随流水香——我读唐诗

木野狐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这句唐诗一映入眼帘，我就被深深地震撼了！曾几何时，我觉得“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是多么独立特行啊！他随意而行，无路之处，号啕大哭。他“穷途哭路”，是绝望呐喊！而数百年后的王维，走到水逝之际，安静坐下，静观云起，在他眼中，云承水起，恰是绝境中的转机！王维的恬淡禅意，如涓涓细流，润泽心田，不由人不喜欢！ 其实，大家耳熟能详的唐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也是这样饱含优美形象和深邃哲思，如此美丽的唐诗俯拾即是，如窖藏美酒，愈品愈香！不由你不喜爱！ 　 走进唐诗，领略江山如此多娇。 这里有鬼斧神工的山河。“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庐山瀑布气势磅礴；“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泰山高大巍峨。 这里有雄浑苍茫的边塞。“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塞外壮阔尽显无遗；“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天山寒冷跃然纸上。 这里有优美怡人的田园。“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山环水绕心旷神怡；“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生机盎然，令人羡慕。 这里有天籁幽寂的隐所。“清溪深不测，隐处惟孤云”，天人合一，逍遥自在；“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深山静谧，尽在其中…… 　 走进唐诗，徜徉人类永恒情感。 这里有血浓于水的亲情。“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渴报亲恩令人动容；“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动乱中思念亲人倍感珍惜。 这里有真挚深厚的友情。“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情深义重，依依惜别；“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友人左迁，时时挂牵。 这里有忠贞不渝的爱情。“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是海枯石烂的写照；“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是情投意合的向往。 这里有激越昂扬的爱国情。“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一心报国，无怨无悔；“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为国杀敌，义不容辞…… 　　走进唐诗，仰望天空璀璨群星。 这里有诗风迥异，性格迥别的诗人，读他们的诗，就如同读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是“诗圣”杜甫对动荡时代的描绘和呐喊！ 然而，杜甫并非只有“沉郁顿挫”。青年杜甫曾仗剑出游，豪情满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曾壮志凌云，憎恶平庸——“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但更多的是“安史之乱”后九死一生，痴心不改——“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直至孤独病死小舟…… “诗圣”杜甫 　 “天生我材必有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这是“诗仙”李白的豪放与浪漫！ 但李白也有对黑暗社会的揭露，对乖谬现实的忧虑——“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然而天才诗人更多的是对多舛命运的喟叹——“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生命就在这无奈的咏叹中消逝…… “诗仙”李白 　 “诗佛”王维，从年少轻狂，亲历繁华——“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到意气风发，志越云霄——“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吾君”；再到浪漫旖旎，田园归梦——“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再至牢骚满腹，深刻反思——“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木”；最后归于平静，遁入空门——“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诗佛”王维 　　《琵琶行》中的名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是“诗魔”白居易不满谪迁的婉讽。 不要忘了，少年白居易也曾踌躇满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后来主要是提倡“新乐府”运动，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留下“兼济天下”的诗集《新乐府》、《秦中吟》和《卖炭翁》、《观刈麦》等现实主义名篇。当然，他还贡献了我国古代长篇叙事诗杰作——《琵琶行》、《长恨歌》。 “诗魔”白居易 　　“小李杜”是晚唐诗坛两座高峰，都是盛世没落的深情吟唱！ 杜牧《阿房宫赋》一文，名噪天下不说，其七绝于自然之中委婉讽谏，无与伦比——“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杜牧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诗境不仅与李商隐所处日薄西山的时代有关，也离不开他夹缝求生的身世。 “小李”的诗尤其是“无题”诗，总是那样隐晦唯美、缠绵哀怨——“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想思一寸灰”，“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这些诗极能打动人，就个人来说，我非常喜欢他的诗。 李商隐 　　限于学识和篇幅，只能这样蜻蜓点水式地谈谈。此外，还有好多诗人及名句，更是只有点到为止了。 　 “诗杰”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朋友志同道合，自然跨越距离，一洗送别诗的缠绵悱恻，格调高远； “诗骨”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是壮志难酬的悲愤； “诗星”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描绘洞庭湖宏伟壮阔； “诗家天子”王昌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冰清玉洁，不改初心； “诗豪”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新陈代谢，豁达面对，“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谐音“情”)，“诗豪”本色，是不是尽显诗中？ “诗鬼”李贺“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天若有情天亦老”，设色瑰丽，用情凄恻，“寻章摘句老雕虫技”，流星划过的天才诗人，写诗极苦，愤世嫉俗； “诗囚”贾岛“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有对隐逸生活的向往，而“推敲”故事，还有“两句三年得，捻断数根须”，“诗囚”当之无愧； “五言长城”刘长卿“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宾至如归，暗寓景中； 边塞诗人代表岑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想象奇特，寒景一如春色，无不透出边塞苦寒和诗人的乐观； “韩柳”之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改革失败被贬的孤绝； “元白”之元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写尽了“过尽千帆皆不是”的爱情体念…… 　以上多是家喻户晓的名家名篇名句。我们不熟悉的好诗自然也有不少。 郑谷因《鹧鸪》一诗而被称为“郑鹧鸪”，祖咏唯一的一首边塞诗《望蓟门》就写得非常好。 此外，像“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白云依静渚，芳草闭闲门”，“树色随关迥，河声入海遥”，“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风枝惊暗鹊，露草泣寒虫”，“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疏松影落空坛静，细草香生小洞幽”，“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是不是都有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妙味？ 这里我特别提到刘眘虚的《阙题》一诗：“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我这个美篇的主标题)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仔细诵读，从遣词造句到空明的意境，难道不值得仔细咀嚼吗？ 像这样的好诗金句，在唐诗中不胜枚举！要知道，唐诗不是三百首，而是近五万首啊！它们就是泥土里的珍珠，不常用心挖掘，怎能得到？ 　 走进唐诗，接受纷呈思想洗礼。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是儒家入世思想积极参与，为国为民；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报道山中去，归时每日斜”，是道家出世思想，无为不为，师法自然； “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是佛家修炼思想，自我远俗，超脱痛苦…… 然而，我觉得唐诗中最难能可贵的，是诗中蕴含的种种高贵意识！体现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崇高伟大！ 反省同情意识——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白乐天身居高位，自省自愧，同情百姓；“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世人可能只知道韦应物“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闲淡，却不知他官居要职(滁州刺史)，面对治所下有流亡者，感到对不起所拿工资。 对比可见，当下“老虎苍蝇”，能不无地自容？英国哲学家罗素也说，支撑他活下去的有三个理由——“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和对人类苦难的同情”。诚如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所言，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是的，人是一个灵！人的高贵在于灵魂！ 　　觉醒抗争意识——“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王之涣、李商隐已敏锐地察觉到帝权神授的可疑！“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还只是暗中呼唤名将替代庸将；“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李颀这是赌气般地代边关战士抗争；“武皇开边意未已”，“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诗圣”和高适就是直言不讳地批判了！这是对战争性质深刻的觉醒，对唐强大国势下隐藏矛盾的担忧和冷峻分析！曹松的“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亦是如此。 想一想现在的言论自由，不得不佩服他们的思想深度、清醒认识和勇气！真正无愧“诗圣”现实主义代表作和边塞诗的集大成者！不仅仅关乎诗歌结构、技法、语言、用韵。 　　忧患辩证意识——“五溪衣服共云山”，“羯胡事主终无赖”，是“诗圣”“安史之乱”前的深远忧患；“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皮日休的《汴河怀古》寓批判于揶揄之中，比较辩证。相形之下，现今不少“愤青”岂不值得反思？ 　 宇宙永恒意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以“孤篇压倒全唐”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被闻一多赞为“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 孔子云“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这交响乐般的杰作，其经久不衰的真正内核，我觉得就是宇宙永恒意识！正所谓文质彬彬！且其追问生命本源一如屈原的《天问》。 　 走进唐诗，懂得许多成语来源。 杜甫的《丹青引》诗中“将军下笔开生面”、“英姿飒爽来酣战”、“意匠惨淡经营中”三句诗有三个成语：别开生面、英姿飒爽、惨淡经营。 李白《长干行》中“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包含两个成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的“曲径通幽处”和“万籁此俱寂”是成语“曲径通幽”、“万籁俱寂”的出处。 白居易的《琵琶行》竟包含十几个成语——“千呼万唤”、“切切私语（现作“窃窃私语”）、“珠盘玉落”、“整衣裳容”、“秋月春风”、“暮去朝来”、“门前冷落”、 “杜鹃啼血”、“司马青衫”、“此时无声胜有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长恨歌》中的成语更多。 另外如“春风得意‌”、“寸草春晖‌”、“曾经沧海‌”、“冰心玉壶‌”、“龙城飞将‌”、“石破天惊‌”、“卷土重来”、”名垂千古、“雾里看花”、“白云苍狗”、“豆蔻年华”、“四海为家”、“折戟沉沙”、“心有灵犀”、“海枯石烂”、“天涯比邻”、“人面桃花”、“月落乌啼”、“火树银花”、“巴山夜雨”等成语均出自唐诗…… 一千多年过去了，今天我们依然还在自觉或不自觉地使用这些成语，这不能不说是诗人的巨大贡献，也是唐诗的惊人成就！这些成语不仅活在我们的日常交流中，更是我们民族语言的标签！ 　　当然，阅读欣赏唐诗，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入手。 从一题多写来看，同为咏蝉，虞世南的“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雍容自信之作；骆宾王的“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落魄人语；李商隐的“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是不得志人语。 从篇制来看，长篇巨构如《北征》、《韩碑》等，玲珑珍品如《春晓》、《静夜思》等。同是写唐玄宗和杨贵妃的，长如白居易的《长恨歌》，840字；短如元稹的《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只有20字。 　唐诗是那个时代的记载。读唐诗，就是感受盛唐的雍容大度，就是领略唐人的冲天豪气！ 唐诗见证着那个鼎盛王朝的粗犷与细腻、激荡与沉寂、欢乐与痛苦。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极其生动形象地描绘了唐帝都长安的兼容并包，繁华之至。难怪有人说，历史上只有三个中心城市，一个是古代的长安，一个是近代的巴黎，一个是当今的纽约。 唐诗也是诗人的生命之镜。大唐之下，人的个性得到了充分的发展！个人无论高尚和卑劣，都是在用生命写诗！读唐诗，就是倾听诗人的心灵吟哦！看他们彰显自己独特的个性，然后我们因各自的喜恶，在诗中释放自身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 唐诗上承诗经、骚赋、汉乐府，下启宋词元曲，是我国诗歌的盛年！意象丰满，雍容大度，自然天成，人诗合一！ 而今人写古诗，多人诗分离，闭门造车，或文或质！ 我爱唐诗，从小就爱读唐诗。我相信有华人的地方就会有唐诗！ 去唐诗的园林里采撷吧！去唐诗的长河中畅游吧！你定会发现，“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