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谨以此文,向齿德兼优的“大老师”薄如鑑致以崇高的敬意!</i>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文/孟晓峰</h3> 在盐窝镇福寿村,有一座古墓,墓的主人是薄俊德与妻子黄氏。在第四次全国文物普查工作中,福寿村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薄其利提供线索,县文物办主任崔志敏一行发现了这座古墓。 古墓位于于福寿村东南,因年代久远、风雨侵蚀,碑文已漫漶不清,结合《利津县志》及《利津村庄记忆》《薄氏族谱》,笔者做了如下考证: <b>一、墓主的生卒</b> 墓主薄俊德,字希唐,清道光十八年(1838年)正月初一日子时生,宣统二年(1910年)七月初八日巳时卒,其妻黄氏,清道光十八年(1838年)五月初二日子时生,民国三年(1914年)阳历七月五日、阴历五月十三日子时卒。 墓碑抬头,对薄俊德的称谓是“公讳俊德字希唐”,对其妻的称谓是“黄宜人”,需要说明的是,“宜人”不是名字,而是封号。清代,为了表彰官员,皇帝会赐予官员及其家属官爵名号,这就是封赠制度,官员之妻,一品官员的封为一品夫人,二品封为夫人,三品封为淑人,四品封为恭人,五品封为宜人,六品封为安人,七、八、九品均封为孺人。 <h5> 问题一:墓碑抬头对薄俊德、黄氏的称呼。墓碑为薄俊德、黄氏的后人所立,抬头应当表明立碑人与墓主的关系,在前边加上“显考”“显妣”,还有,称薄俊德,不应略去其姓氏,对黄氏,不应直称其为“黄宜人”,规范表示应为:显考薄公讳俊德字希唐,显妣黄氏宜人。</h5> <b>二、墓主的身份</b> 墓主不是普通人,在了解墓主的身份之前,先来了解一下清代的封赠制度。 在清代,皇帝对官员封赠的文书分诰命和敕命,五品及以上用诰命,称诰授,六品及以下用敕命,称敕授。封赠的对象不一定只有官员本人,官员的妻子、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有时,兄弟、叔伯,甚至外祖父母都有可能受到封赠,当然,这要看官员的品级及是否具备可以封赠的各种条件。对这些亲属,在世的称“封”,已经去世的称“赠”。 了解了相关的基础知识,再看墓碑,理解起来就容易多了:薄俊德诰授奉直大夫,奉直大夫是从五品,对应的,他的妻子黄氏诰封宜人。事情没错,只是,在文字的表述及碑文内容的排列上,这里又出现问题了。 <h5> 问题二:“清诰授奉直大夫五品封典”的表述是不规范的。首先是这个“清”字,为了使墓碑所承载、表述的信息更完整,墓碑上通常会标明逝者所处的朝代,所以,加朝代名称是惯例,但像薄俊德这种情况,既然要彰显逝者受到当朝正统册封,为了隆礼,前边是不是应该用“皇清”而不是“清”?第二,“五品封典”的意思是皇帝赐于官员及其家属与五品官阶相关的荣典,这四个字的意思“诰授奉直大夫”已经包含,不用再写出来,如果要强调五品,可表述为“诰授五品奉直大夫”或“诰授奉直大夫五品衔”。第三是排列问题,首先是“宜人”应与“奉直大夫”左右对齐,正确的排列应当是“宜”字对“奉”字,空两字,“人”字对“夫”字,即便加“五品封典”四个字,也应放到“宜人”应与“奉直大夫”两列中间,刻碑人放到“奉直大夫”列下,说明他没有理解五品封典不仅是给官员本人的,也包括官员家属。最后是对逝者的称谓,既然墓碑抬头用了“俊德”,这里便不应再用他的字,“公”“翁”都是对男性逝者的尊称,前边已经有“公”,后边就不必再加“翁”,“薄”在这里应是小字,与下边的“公……”同列,对黄氏的表述错的就更离谱,显然是把“黄宜人”当成了黄氏的名字,规范的表述应为“显考薄公讳俊德”“显妣薄母黄氏”或“显妣黄氏”。</h5> <b>三、墓主的家庭</b> 墓碑的落款,首先是薄俊德、黄氏的子、孙、曾孙。最上是薄俊德、黄氏的七个儿子,这里要注意,这七个儿子的顺序,自上而下念是对的,自左而右念就错了,应该是以中、右为上,正确的排序是:薄如鑑、薄如铭、薄可鑑、薄铜鑑、薄藻鑑、薄赏鑑、薄常鑑,这里有个细节,上边一行,如鑑、可鑑,刻碑人没有共用一个“鑑”字,而下边一行的宝、铜、藻、常却共用了一个“鑑”字,笔者想,可能是刻碑人怕如鑑、可鑑共用后,就体现不出如鑑的“C位”了。 薄俊德的长子,我们非常熟悉的“大老师”薄如鑑,许多资料上写成“薄如鉴”“薄汝鑑”,“鑑”是“鉴(鑒)”的异体字,“薄如鉴”正确,“薄汝鑑”就错了。 插一句,薄俊德、黄氏所在的福寿村,彼时还只是一条叫“庄里”的街,那时的村名叫做薄家庄。 薄家庄迁自洪洞县城南十五里薄村,初迁至利津县永和乡樊家寨,至明万历二十年(1592年)始称薄家庄,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农历六月二十八,黄河在薄家庄决口,薄家庄被洪水强行分成多个居住片区,除了我们熟知的四个:庄里、坝头(牛角)、东坝、西新庄,还有北坝、东新庄等,我们熟知的这四个相对较大的片区,后来被称做 “薄家庄四街”,民国19年(1930年)农历中秋节,薄俊德的长子,被人们尊称为“大老师”薄如鑑邀请县知事及各方秀士以书法比赛的形式为四街取名,才有了今天的福寿(庄里)、康宁(坝头)、维新(东坝)、和平(西新庄)。 薄俊德家庭,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有他的四子薄铜鑑。清乾隆六年(1741年),薄永乐(三支十二世,廪生,登州学正)创建了丰乐堂,到了十四世,丰乐堂又分为鸿丰堂、协丰堂、丰乐堂,这后一个丰乐堂便是薄俊德的祖业。民国时期,丰乐堂悬有薄如鑑“孝廉方正”(宣统元年薄如鑑由岁贡举孝廉方正),“齿德兼优”(武定府及山东贡院赠匾),薄铜鑑“热心公益”,薄瞻淇(薄常鑑子)“县政府第”等匾额,显赫一时。1944年8月12日,八路军攻打利津县城前夕,在扫除外围日伪据点的时候,杨国夫司令员、景晓村政委带着警卫员和一小支部队住在康宁村,临时指挥部就设在丰乐堂。 民国3年(1914年),丰乐堂180余亩土地被洪水淹没,翌年洪水退去,土地被崔杰英强占,薄家交涉未果,薄铜鑑告上县衙,县知事黄利猷偏袒崔杰英,还将薄铜鑑送监,薄铜鑑上诉至武定府,诉状被压,未予办理,薄铜鑑三写诉状,由长兄薄如鑑携至济南呈于山东巡抚,最终,薄铜鑑无罪释放,被占土地追回,县知事黄利猷被革职。民国5年(1916年),新任知事潘晋亲至薄家庄,拜访薄铜鑑并任命其为候补巡检。 再看墓碑,墓碑落款,孙辈、曾孙辈只能依稀辨认出“孙”“曾孙”三个字,其它内容已无法辨识。这三代人与落款日期之间还有一列,刻有“清候补陕西知州拔贡……”,后边还有四个字,现已无法辨识,《利津村庄记忆》上,这个位置是“世姪”两个字,据此笔者推测,这四个字可能是“愚世姪游”或“晚世姪游”,是一位通过“拔贡”获得担任陕西地区知府资格的,与薄俊德有世交关系的侄辈,可惜风雨剥蚀,碑碣斑驳,名讳湮灭。 最后一列是立碑日期,中国民国六年(1917年)阳历七月上浣(即七月上旬),阴历五月中浣。 <b>四、墓碑的碑阴</b> 碑阴文字更为模糊,志敏主任贴近墓碑,摹着纹理将字一个一个“画”出来,得到一份“摹录”,笔者又将志敏主任提供的碑阴照片进行处理,将对比度、清晰度拉到最高值,非常幸运,碑阴文字是皇帝封赠薄俊德、黄氏的诰命,属于比较程式化的公文,笔者结合志敏主任的“摹录”、调整后的照片及自己对封赠文书的理解,复原了这份诰命,不能说百分百,但已经足够了解其上的内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br> 聿昭同僚之虔恪,跄严五礼之班列,五品顶戴候补奎文阁典籍薄希唐,籍领厚恩,服颁螭陛,既克供乎乃职,宜膺泽以均施,兹以覃恩授尔为奉直大夫,锡之诰命,于戏,钦承宠锡之赐,克笃服勤之节。<br> 制曰丕绩,奏于中朝,端赖闲家之休宠,章颁夫庆典,式分齐礼之荣尔。<br> 五品顶戴候补奎文阁典籍薄希唐之妻,早习母仪,克修妇职,鸡鸣交儆,既砥节于素丝,蚕绩执劳,罔邀恩于宠命,乃以覃恩封尔为宜人,于戏,旌彰和顺之风,鸾书诞贲,廷陛焕褒嘉之命,象服荣膺。<br><div style="text-align: right;">清光绪二十年八月十六日</div> 从碑阴文字当中,我们可以得到如下信息: 一是薄俊德的职务。碑阳记载薄俊德诰授奉直大夫,在清代,奉直大夫为十六阶之第十阶,从五品。奉直大夫是散官名,不是有具体职事的官职,那么,在封赠之前薄俊德是什么职务呢?碑阴开头便记载了,是“五品顶戴候补奎文阁典籍”,即拥有五品(包括正五品和从五品)官员品级身份,处于候补状态,等待担任奎文阁典籍职务的人。在清代,或因守丧离职,或因调任贬黜,抑或是通过捐纳取得官衔,在没有官职空缺时,就会出现候补的情况。奎文阁即曲阜孔庙奎文阁,是中国历史上较早的大型图书馆,奎文阁典籍的主要职责是保护、整理和管理奎文阁经籍文书,看管刻板及御赐祭器。 二是薄俊德、黄氏的封赠是怎么来的?在碑阴正文第二列、倒数第二列,都有可以明确辨识的“覃恩”二字。清代,封赠的途径有覃恩、考满、捐纳及貤封、貤赠等多种,其中,覃恩封赠是在国有大庆时,皇帝普遍对官员及其家属进行的封赠。碑阴文字,从抬头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就能看出,这就是皇帝封赠薄俊德、黄氏的诰命,落款是清光绪二十年八月十六,这一年十月初十是慈禧太后六十大寿,薄俊德、黄氏是有福之人,赶上了这一次覃恩封赠。 <b>五、最后一个问题</b> 按理说,考证进行到这里,已经可以结束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笔者总觉得哪里不对,在邻村驻村帮扶的时候,适逢福寿村建设村庄文化墙,笔者曾去观摩,并刻意了解了包括福寿村在内,整个薄家庄的人文历史,却不记得有薄俊德这个人物,要知道,薄俊德的长子就是“大老师”薄如鑑,在薄家庄乃至周边,薄如鑑无论知名度还是影响力都盛极一时,是妇孺皆知的人物,薄如鑑的父亲,还是五品顶戴候补奎文阁典籍、诰授奉直大夫,怎会一点印象都没有?笔者翻阅《利津村庄记忆》《薄氏族谱》,《利津村庄记忆》上仅有一张墓碑的照片,《薄氏族谱》上也没有找到薄俊德的专文介绍,查阅《利津县志》,在薄俊德生卒年间出仕、科举的记录里,还是没有找到薄俊德,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常情况下,一名从五品官员,其出仕、升迁,都会记录在县志里,就算是候补,候补时也应该有个职务,要知道,在清代,即便是进士,也要从七品官做起,薄俊德已经是从五品,之前历任的职务呢?还有,薄俊德做到从五品,又候补奎文阁典籍这一文职,应该参加过科举,慢说是进士,至少也得是个贡生、举人,但笔者在《利津村庄记忆》《薄氏族谱》《利津县志》里,均找不到相关记录,甚至,在其长子薄如鑑的相关资料里,都没发现过“耕读传家”“书香门第”之类的话语。 解释这一切,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薄俊德这个“五品顶戴候补奎文阁典籍”是捐纳所得。到了光绪年间,祖上三代清白,没有钱粮亏空、临阵脱逃等否决事项,只要不是国子监、礼部、吏部等要害部门,是可以通过捐纳获得像奎文阁典籍这样的从五品官职的,何况还是个候补。薄家自乾隆六年就创办丰乐堂,即便从十四世算起,到薄俊德亦是五世累积,家底应该是相当殷厚的,通过捐纳谋取一个官职,薄俊德完全有这样的实力。 问题又来了,如果说薄俊德的官职是捐纳所得,没有科举记录正常,其五品顶戴候补奎文阁典籍是应该载入县志的,还有,皇帝封赠县志也应该有记载,但是,笔者查阅了,都没有。 难道是县志的编纂者忘记了?一个县,五品官员没几个,获得封赠的也没多少,忘记的可能性不大,更何况这是大名鼎鼎的薄如鑑的父亲呢?如果不是无意忘记,那便可能是有意阙漏,谁会有意阙漏他人的荣耀呢?与薄俊德有恩怨的人?那也太小看县志编纂、太小看编纂县志的人了,再说,就算是小人报复,薄如鑑、薄铜鑑,还有人才辈出的薄氏家族又岂能坐视?只有一种可能,是薄家自己有意阙漏,在薄家,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薄如鑑。 如果是薄如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薄如鑑并不认可清朝晚期冗滥不堪的捐纳制度,也许是薄如鑑超尘脱俗,并不在意这些虚名。笔者重新翻阅《利津村庄记忆》《薄氏族谱》中关于薄如鑑的记载,奉旨前往京城,接受皇帝内谕担任朝中大臣子弟的老师,担任湖南督考,创办乐道轩书斋,武定府、山东贡院赠匾,邀请知县孟伯洲做评,举办书法比赛为“薄家庄四街”取名,这些事迹,随便拿出一件,载入县志都不会有邀名之嫌,但在《利津县志》当中,关于薄如鑑,笔者查阅到的,只有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岁贡,宣统元年由岁贡举孝廉方正。 太史公削牍,班固藏笔,皆史家微旨,如鑑公此举,足见师者风骨。<br> 碑碣可泐,青史长存,如鑑公,当之无愧的“大老师”!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碑阳</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碑阴</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