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忠宪的发迹运

陶都竹藤

胡忠宪的发迹

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浙江巡抚朱纨在双屿岛大破倭寇，却遭到朝中闽浙官员的肆意攻击，最终蒙冤自杀，从此浙江的地方官对于剿倭这事儿都是摸鱼的状态，倭寇来了挡一下，挡不挡得住全凭天意，绝不主动出击。

这回专讲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十月初一，张经和李天宠一道在西市被砍了脑袋。陪着他们一起上路的，还有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杨继盛。杨继盛是真冤，可张经和李天宠的性质，跟杨继盛不一样。这里无意替严嵩翻案，严嵩的巨奸形象毋庸置疑。可张经和李天宠坐视浙江百姓被无辜屠戮，也是史料中记载的事实。张经和李天宠主政江浙一年，除了王江泾之战以外，没有一个像样的胜仗，这本身就是渎职。况且，就算有了王江泾这一仗，也没有真正伤到倭寇的元气。就在王江泾大战后不久，倭寇照样继续肆虐东南沿海，甚至有一队六七十人的倭寇一路从浙江杀到了皖南，又从皖南晃到南京城下。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这队人一路上竟然毫发无伤，其嚣张狂妄程度可见一斑。由此可见，王江泾之战对于日益糜烂的全局，其实起不到任何力挽狂澜的作用。光追究张经和李天宠丧城失地的责任，就完全可以把他们俩一刀砍了。

张经和李天宠死后，胡宗宪成了最大的赢家。老胡在王江泾之战中展现出的谋略和对赵文华恭敬有加的态度，让赵文华对他非常满意。由赵文华牵线，胡宗宪成为严党外围人物，开始了放卫星式火箭提拔。不到三年的光景，胡宗宪连跳十级，从七品浙江巡按，摇身一变，直接超擢成浙江巡抚，后升任浙直总督，总制七省军务，加兵部尚书衔。就在胡宗宪春风得意之时，老天爷又给浙江送来一位大能，原山东都指挥佥事，年仅二十八岁的戚继光，调任浙江都司佥事。东南沿海的抗倭形势，逐渐步入正轨。一段军事史上的传奇，即将拉开序幕...

话因回到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闰三月二十九日夜，浙江宁波府昌国卫和往常一样，士兵在眺望塔上监视着海面，天地茫茫，黑黢黢一片，海浪拍打着岸边，无聊且沉闷。士兵甲突然猛推了一把正在打盹的同伴：“看！那是什么？！”士兵乙被打搅了好梦，暗骂一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遥远的海平面上出现了几个橙色光点。一会儿，光点越来越多，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岸边而来...再近一些，二人同时大惊：不好！是倭船！怕是有几百艘！！！海警大作，昌国卫的官兵们赶忙抄家伙，上城墙。然并卵，昌国卫都是些战力低下的卫所兵，根本挡不住五六千倭寇。昌国卫被破，化为一片废墟。正是从这一刻起，嘉靖年间的东南倭患正式进入高潮...

得知昌国卫被倭寇攻破，浙江巡抚王忬慌了手脚。王忬是去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一年七月，接了浙江巡抚这个锅。刚到任时，巩固海防，释放卢镗，提拔汤克宽，重用俞大猷...烈港一战，打得汪直丢盔弃甲，逃亡日本。但还没等给嘉靖的报捷奏疏发出去，倭寇就一窝蜂的来了。昌国卫陷落后，太仓州、上海县、江阴县、乍浦所、金山卫...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四处起火，“倭寇”像野草似的冒出来。（老王个人对这段时间的“倭患”，还是认为东南世家在找代理人演“张麻子”，把王忬坑走。至于抢来的钱，老爷们的如数奉还，老百姓的三七分账。）到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五月，朝廷下旨，王忬离开浙江，平调为大同巡抚。东南沿海“张李配”，南京兵部尚书张经平调浙直总督，兼应天巡抚；浙江巡抚由徐州兵备使李天宠接任，接茬儿替嘉靖搞钱。

其实按王忬前功后过的抗倭表现，最起码得撤职。但王忬却是前后几任浙江巡抚里唯一平安落地的人（他后来出事是在蓟辽总督任上），所以他肯定是有后台的。至于他的后台是谁，我想了两个晚上，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严嵩。为啥呢？解开这个问题的钥匙，实际是《清明上河图》。因为严世蕃曾经让王忬去找王鳌的儿子要传家宝《清明上河图》。如果小阁老和王忬没啥瓜葛，严世蕃不可能开这个口。再连起来想，之前去找王家要清明上河图的都是什么人？赵文华、胡宗宪。赵文华是严嵩的干儿子，胡宗宪是赵文华的小弟，那第三个登门的王忬，身上的严党标签怕也是洗不掉的。而且登门求画这个事儿，王忬做的很暧昧。他既不说找不到，也不说不帮忙找，他给造了个假的。要实在看不上严党，王忬大可以直接说，这个事儿我办不了，你小阁老另请高明吧！但是他并没有。也就是说，王忬从主观上是愿意去巴结严家的。只不过造假画的功夫不到家，让人当场揭穿，小阁老落了面子，王忬也平白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至于如果问王忬投了严党这事儿，史料为啥没有？因为现在有关嘉靖朝中后期的历史，都是王世贞写的（《明史》上的记录也是照抄的），子为父隐，老爹的黑历史自然要拼命盖住...

说回张经。张经这个浙直总督刚一上任，就接连收到了一长串的“贺礼”。六月二十一日，倭寇进攻嘉兴，署理浙江都指挥佥事（相当于省军区副司令员）夏光带着浙兵赶到江浙两省交界的王江泾（小河）。明军背靠王江泾列阵，意图阻挡住倭寇的进犯。没想到倭寇拎着刀一个猛冲，战五渣的浙兵就迅速崩溃了，夏光也被一箭爆头，当场就领了盒饭。王江泾大败，嘉兴府境内哀鸿遍野。这让刚刚上任的张经和李天宠都感觉很没面子，眼下浙兵只出工不出力，如果再用这帮兵油子打仗，恐怕迟早被他们拖死。怎么办呢？张经苦思冥想，忽然灵光一现：有了！征调广西“狼兵”赶来浙江助战！张经当过两广总督，见识过广西的彪悍民风，当年在两广镇压瑶民反叛，张经对手下“狼兵”的使用也是得心应手，驾轻就熟。之所以把这支队伍称之为“狼兵”，就是因为他们勇悍凶猛，绝非软塌塌的江浙兵油子能比。张经的奏疏很快得到朝廷的批准。但广西距浙江千里迢迢，“狼兵”们靠两条腿走路奔赴战场，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眼下江浙的烂摊子还是只能靠现有的军队应付。八月二十八日，倭寇又进犯嘉定，刚好撞上朝廷派来的山东援军。他们的战场表现比浙兵要强一些，在正面冲击打败了倭寇，但可惜领头的山东指挥使刘勇是个有勇无谋的家伙，他一看倭寇开始撤退就上头了，却不料一猛子扎进倭寇的包围圈，在采淘港（在今上海市宝山区西北）全军覆没。明军又是一场大败。

此时张经急得火上房，恨不得狼兵插上翅膀飞到战场，可是路途太远，没个半年根本指望不上他们。张经束手无策，只好下令各州县闭城自守，不要擅自出击，以免中了倭寇的诡计。明军不敢出击，倭寇自然就更加嚣张。十月初，上万的倭寇突入浙江南部，大肆杀掠乐清、黄岩、永康、东阳等县。紧接着，又冒出另一伙人肆虐嘉兴、湖州、宁波、绍兴，先后攻陷了崇德、德清，海盐等地。所到之处，明军只敢龟缩城池，紧闭城门，根本不敢出击，任由倭寇在四郊烧杀淫掠。甚至于老百姓站在杭州的城头上，就能看见城外倭寇焚烧房屋升起的黑烟。至此，整个浙江已经没有一块宁静之地了。

浙江的局势恶化到这种地步，而作为前线最高指挥官的张经和李天宠却毫无办法，只知道龟缩防守，这自然引起了朝中群臣的极大不满，言官们弹劾他俩的折子每天都递上来一大堆。本来嘉靖对张、李二人还是寄予厚望的，对弹劾的奏疏也采用了留中不发的冷处理方式。但随着浙江的局势越发糟糕，嘉靖心里也急了，不知道东南那边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就在嘉靖着急的时候，一封奏疏递了上来。署名人——工部右侍郎赵文华。赵文华在奏疏里，很有见地的给嘉靖提了七条关于“防倭”的建议。看完之后，嘉靖萌生了一个想法，让赵文华以“祭海神”的名义去浙江出差，探察前线军情。

为啥嘉靖会选择赵文华来办这个事儿呢？三条理由：一是赵文华的老家在宁波慈溪，让他出差，朝中的闽浙系官员们不会暗里下绊子；二是严嵩的极力推荐他是严嵩的干儿子，是严党的核心人物。而且赵文华拜干爹的时间非常早，严嵩还在当五品国子监祭酒的时候，赵文华就搭上了严嵩的船，那时候距老严头儿登顶内阁首辅还有二十几年。当时的严嵩和赵文华之间，恐怕更多的，还是对彼此的欣赏之情。如果有人硬要说赵文华会钓鱼，搞长线持有，老王也无话可说。赵文华要是真开了天眼，能在拜干爹之前，就预测到严嵩能登顶，那也是人家有本事，这收益，人家该吃。三是赵文华的能力还是有的。赵文华身为工部右侍郎，管的是要大把花钱的部门，对于怎么开源，他心里是有谱的，自从东南倭乱一起，赵文华就开始上疏，请求朝廷开海，从根本上消除倭患。所以赵文华也不是传说中光会趋炎附势的无耻小人。另外多说一嘴，严嵩推荐干儿子去浙江，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老严身为内阁首辅，是嘉靖身边的第一出气筒和背锅侠。东南沿海是大明的钱袋子，是大明最粗的一根血管，如今乱得一笔吊糟，朝廷却束手无策，嘉靖的心情可想而知。然后，反过来想，如果严党有人能出面摆平浙江的烂摊子呢？严嵩这个首辅的位置是不是就稳如泰山了？所以，赵文华在去浙江之前，肯定会被严嵩耳提面命：这回下去，一定要物色一个既有能力、又有威望，还能对严党俯首帖耳的人来掌管东南军事。但现在主事的这俩人，也就是张经和李天宠，被严嵩放弃了。一是自己的名声臭了，张、李二人未必买账。二一个，那些像雪花一般飞来的败报，虽然被嘉靖压下，但严嵩肯定有渠道能获得。这哥俩输的次数太多了，扶不起来啊，强行硬扶，说不定会拖累自己下水，不值！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二月二十五日，赵文华出京。而随着特派员老赵的到来，张经和李天宠的日子更难过了。

四月初，赵文华抵达松江府，正好赶上狼兵抵达前线。他们面对的，是盘踞在松江境内柘林镇（今上海市金山区境内）的四千多倭寇。要说这伙雇佣兵还真不白给，和倭寇的小股部队发生了几次遭遇战，连战连捷。赵文华也十分开心，狼兵表现生猛，自己在汇报的时候完全可以蹭点指挥的功劳嘛，这不跟白捡的一样！于是，他以钦差的名义，下令对狼兵进行重奖，并鼓励他们继续出战。有钱能使磨推鬼，在钞能力的特殊加持下，狼兵部队对柘林镇发起总攻。虽然最后未能取得大胜，但战场交换比也十分客观，最次也能算个平手。赵文华对总体战况感到满意，可张经却两眼冒火，出离愤怒，大骂赵文华猪队友眼高手低。按张经原来的计划，是等广西的狼兵全部到位之后，对柘林镇三面合围，然后统一行动，逐步压缩倭寇的活动空间，直到把盘踞在柘林的敌人全部赶下海喂鱼。结果让赵文华这个空降干部全给搅和了！

张经的计划其实是不负责任的，他搞定倭寇全靠狼兵，狼兵不到他只会躺平。可是，明军休息，倭寇不休息啊，这是把老百姓的命全当成了数字，死一万是死，死十万也是死。反而赵文华立即出击的办法才是正确的，不管打不打得赢，先锤了他狗日的再说。.

绩溪龙川胡氏宗祠

　　这下，张经自然就不可能对赵文华有什么好脸色了。后面，赵文华以钦差的身份，不断下令催促张经继续出兵进剿柘林，张经全当耳旁风；而当赵文华每次当面问他有什么具体战役设想和部署时，张经要么装哑巴，要么弄个幕僚在旁边全程打哈哈，唯恐赵文华再坏了自己的事儿。就这样，张、赵二人的关系迅速恶化。至于李天宠，全方位站队张经，对赵文华也没什么好脸色，还当面蛐蛐赵文华：您不是来祭海神的吗？圣旨上好像没写您能代管军事啊？那意思，你该干啥干啥，祭完那个破海神就一边儿凉快去，别特么指手画脚胡咧咧！四月下旬，赵文华正式具本弹劾张经和李天宠。虽然有些添油加醋，但基本还是在阐述实情。毕竟张经费劲巴拉把狼兵调来却不参战是事实；李天宠龟缩守城不敢出击，也是事实。此二人如此胆怯昏庸，是江浙局势日益恶化的主要推手，恳请朝廷将二人撤职拿问，再推贤能，总摄东南大事。

就在弹劾张、李二人的奏疏上路后不久，赵文华突然听说，张经准备出兵了！原来，张经刚刚接到了老乡兼密友——吏部尚书李墨从京城发来的私人密信。信上透露，如今朝中弹劾你老兄的奏疏都摞成山了，大老板嘉靖对你很不满意！你老兄如果再不打一场胜仗，怕是要人头不保了！张经一看，心下咯噔一声。虽然现在自己的战略部署还没完全到位，但眼下这局面，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好歹多少挽回些印象分，保命要紧。于是，张经开始紧锣密鼓的调兵遣将，准备对倭寇搞一次主动出击。根据他的部署，卢镗率领湘西保靖州来的土司兵从杭州北上，俞大猷以湘西永顺的土司兵从苏州南下，再以参将汤克宽统领广东东莞来的“打手”（即装备短兵器的轻步兵）来回策应支援。他自己则坐镇松江府，靠前指挥，力争在江浙边界地区对倭寇进行一次歼灭战。在战前的布置会上，浙江巡按胡宗宪特地提出了自己的设想。按胡宗宪的规划，因倭寇近年来横行江南，气焰极为嚣张，不把明军放在眼里。所以，他建议由保靖兵主动出击，引诱倭寇到设伏地域进行歼灭。由于保靖兵前不久刚败于倭寇，倭寇看到他们必然轻敌，而保靖兵急于雪耻，一定能打好这一仗。张经采纳了老胡的建议，已经窝囊了好久的明军纷纷摩拳擦掌，厉兵秣马，一场大战即将展开。

五月初一，倭寇进犯石塘湾（今浙江桐乡市西南），迎头撞上了保靖宣慰使彭荩臣率领的一千多土司兵。倭寇一看对方的旗帜和装束，眉开眼笑，打来打去，明军一点长进没有，尽是些手下败将！随着领头的一声令下，倭寇纷纷猛扑向明军。彭荩臣牢记胡宗宪的建议，稍微抵抗了一下，就下令后撤，倭寇以为对方不堪一击，在后紧追不舍。等倭寇追进了保靖兵的伏击圈，彭荩臣一挥令旗，埋伏着的剩余两千多保靖兵和他爹彭明辅所率领的两千多“报效兵”（即自备粮饷武器，不需要朝廷发工资的志愿兵）一齐杀出，顿时把倭寇冲得七零八落。倭寇队里的大头目眼看陷入埋伏，赶紧下令往北跑。跑到傍晚时分，倭寇逃到了吴江境内的平望镇，正好此时卢镗率领的三千永顺土兵赶到了平望，倭寇本就是溃败之师，迎头撞上士气正旺的明军，很快就被打得稀里哗啦败下阵来，只好掉头又往南跑。夜晚时分，倭寇又败逃到江浙交界的王江泾——也就是去年他们打败明军、阵斩浙江都指挥佥事夏光的地方，这时候彭荩臣统帅的保靖兵已经从南边追到了王江泾，卢镗的永顺兵也从北面抄了过来。南北两路夹击，倭寇彻底崩溃，大部分被当场歼灭，小部分侥幸逃走。战后打扫战场，明军共斩获倭寇首级1980余颗，各类战利品堆积如山。这也是自倭寇大举入侵江浙以来，明军取得的最大的一次胜利。

听到明军大胜的消息，张经长舒了一口气，接着赶紧让人连夜向京里报捷。张经觉得，有了王江泾大捷的报告，就算嘉靖不重赏自己，以前的过失，总该一笔勾销了吧？张经根本没料到，自己的捷报还没来得及送给嘉靖过目，五月十六日，嘉靖已然下旨，要锦衣卫立刻行动，将他槛送进京！因为赵文华的弹劾疏先到了！群臣原先已经众口一词，现在又加上赵文华的“实况报告”，嘉靖怒火中烧，决定即刻将张经捉拿下狱论死。到五月二十一日，王江泾大捷的奏疏姗姗来迟，正是这封奏疏，成了张经的催命符。有了赵文华的报告在前，张经的大捷，在嘉靖的眼里，整个换了样子。不是不能打赢！不是没有能力！但你之前在干什么？！肯定是得知了赵文华要对自己不利，才搞了这么一场冒险的军事豪赌！恐怕其战果也被无限夸大了！嘉靖在满篇的报捷奏疏上，看到的，是一个贪功委过的小人形象。深负朕恩！其心可诛！其人更可诛！嘉靖的想法已经先入为主，严嵩自然在一边拼命给自己的干儿子鼓吹，抬轿子。张经的命运，就此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