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大头死了,溺水。接到同学的信,孺子无法相信。大头是游泳好手,十来岁就参加了市里组织的全民渡海活动,下乡前,几乎天天下海!海好像就是生来让他玩闹的。孺子不会游泳,对大头的好身手非常羡慕。溺水这种事,发生在大头身上,太不可思议了。孺子不由得想到最近读的庄子,自己就是那棵无用的树,因其无用,得以保全,而大头,好材料,反而叫老天给收了。</p><p class="ql-block">听说,那天,大头照常出工,和林场其它职工、知青一起到新林段干活。出工时,漫天乌云乱滚,老职工提醒大头带蓑衣,大头说,让雨浇一浇,倒是痛快!他这身板,雨浇上去,是冒热气的。干活干到半程,暴雨轰隆隆倾泻,林间千万条水注往坡下窜,人们只好匆匆收工。暴雨引发了山洪,归途一道原来可以涉水而过的小溪变成了浊水奔腾的河。老职工叫大家等水退才过去,大头问,要等多久,老职工说,怕要几个钟头。大头说,他不等了,他要回去换衣服,他连斗笠都没带,早淋成一只水猴。老职工忙说,那不行的,底下是乱石滩,有漩涡。大头脱下衣服缚在腰间,哂笑道:“海都渡过,还怕这条沟!漩涡么,海流也有漩涡。”他不听劝,执意下水,游到半程,人就被卷下去了。洪水退去,却连尸身也没找到。有的说是卷在乱石堆下了,有的说也可能是漂到山下入了海,那山正在海边。还有人说,说不定大头趁机偷渡去香港了。说大头溺水的人反驳道,明明看见洪水没了顶。他要偷渡香港,什么时候不成?要挑这个时候?</p><p class="ql-block">孺子深心里宁愿大头是偷渡到香港,但知道不可能。</p><p class="ql-block">同学的来信越来越少。</p><p class="ql-block">9·13事件是条分界线。好像大梦初醒,知青之间交流,所有的豪言壮语都消失了,纷纷走向“扎根一辈子”誓言的反面。各出高招,祈望尽快脱离苦境,能招工的招工,能上学的上学,能办病退的办病退。</p><p class="ql-block">番客仔回香港去了。他有香港的出生纸,回香港是分分钟的事,他倒是无切要。这回是应父亲严辞之召,他一跺脚回去的。他父亲年事已高,再者说,他当初送这个小儿子来大陆,可不是让他当农民,即便是农民中有头有脸的技术工匠。</p><p class="ql-block">许多知青找到门路离开了,大哥风范、以广泛团结江湖弟兄著称的班长,因为早早被树为知青先进典型,反而动不了。在讲到某某被选送上大学、某某到公社当了资料员、某某进了县农机厂时,班长也不免发些有风度的牢骚。他告诉孺子,脑筋活络的闻笛,一年前就成了光荣的工农兵学员,去了著名学府复旦大学。孺子算了算,假如晨风不拒绝“可教育好子女”的标签,正好跟闻笛是同一届学员。</p><p class="ql-block">从同学的信中,孺子得知,集体户已近乎散伙。“共产主义”已成过去,集体户里摆了几只炉子,各做各的饭,知青有的回城泡病号,有的出外找门道,留下的也无心恋战,进进出出,伙食账怎么算?“共产”不了了。</p><p class="ql-block">剩下个把死硬的“扎根派”,成了大家嘲弄的笑柄。有一个女同学,放出话来,就是大家都走了,她也要坚持当初的誓言。人们起哄,可以呀,嫁个农二哥就彻底了。她说,我不嫁人。人们说,你不嫁人,寡女门前是非多。她说,我在门楣上贴三个字:尼姑庵。有人刻薄道,尼姑偷汉子的也不是没有。</p><p class="ql-block">孺子安排工作的事,很快就有了眉目。虽说还是在乡下,但有了单位,有工资可领,孺子已经知足。这几年,孺子几乎年年满勤,除了“出公猪”,天天在地里受苦。孺子初到牛尾寨时出一天工赚八分工,跟壮年妇女一个档次。这也合理,刚下乡什么也不会。四年过去,孺子已经二十一岁出头了,是踩打谷机的壮工了,生产队记工还是维持一天八分工。孺子不愿意去争,自己本就是来人家口里夺食的,而且经常出“公猪”,生产队算是担待自己的。一个整工折七毛钱,孺子出一天工折五毛六分钱。一年下来,赚的工折成钱有二百来块。算—算,几年挣下的工分除去分农副产品的抵扣,还剩有一百来个工。虽说工可以折钱,但如农民所说,是划在腿杆上的,看着有,变不了现,只是分粮食分番薯分柴草的计算,只有要紧的红白事才能支几个活钱。招工走了,这些工自然折不了现,也不好意思向生产队开口。人家容得你来争那本来就少的口粮,怎么好算得那么清楚?</p><p class="ql-block">挣工分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孺子也就不急于回去。城里的人,各有各忙,孺子一个闲人,时常到人民广场看海,有时一坐就是两三个钟头,面对大海,心变得很空很远。</p><p class="ql-block">广场临海,广场与海之间,有防风林和石堤。防风林是清一色的木麻黄,木麻黄在海风中喧哗,与海涛的声音呼应。石堤是粗糙的花岗岩砌成的,离地面半人多高,孺子手搭上去,用力一撑,人就上去了。坐在海堤上,垂下腿,海就在脚下两三米的地方。海浪不知疲倦地一次次卷过来,拍击海堤,声音单调而又柔和。是海的自言自语吧,也不管人要不要听。</p><p class="ql-block">放眼望去,海湾对岸的海军舰艇隐隐可见。文革前,海城每年举办的群众渡海活动,孺子一次也没参加,他的游泳实在很菜。孺子想到了没于水中的大头,若不是几次渡海给了他自信,也许他不会贸然跳入那要命的山洪。侧耳听去,海浪拍击海堤的声音仿佛变成了呢喃私语。天下的水是相通的,是不是大头要告诉自己些什么?孺子俯身盯着海浪发了会呆,才抬起头来。远处有群白海豚在嬉戏,一次次跃起,一次次插入,抛物线很美。其中,有一头年长的海豚是粉色的,孺子原本以为粉色的海豚年幼,后来才知道,粉色的其实是年纪大了,就像是人白了头。那是海豚妈妈带着她的孩子在玩耍吗?她的孩子们中,有大头转世变的吗?大头要是转世变成海豚就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