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足迹

遵化华龙酒窖

<p class="ql-block"><b>我的母亲,是一位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女性,她的一生没有被赋予一个独立的名字。在生产队的记工薄上,被称为“张徐氏”,父亲则称呼她“孩子妈”。封建制度的沉重枷锁,剥夺了她选择的自由,给她留下了一双三寸金莲小脚。然而,尽管母亲的脚很小,步履维艰,她却踏过了新旧社会的沧桑巨变,在人生的旅途上留下了无数心酸与幸福交织的足迹。</b></p> <p class="ql-block"><b>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家是一个三世同堂大家庭,有祖父母、父母及我们六位兄弟姐妹共十口人。那时,农村集体经济分配形式是按劳分配,我们的生活依赖于挣工分来维持。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老一辈年事已高,而年幼的我们尚不能承担劳动,因此家中主要的劳动力只有父亲和大哥。由于人多劳少,我们家成了队里的困难户。</b></p><p class="ql-block"><b>面对这样的家庭状况,母亲不得不下地干农活儿,挣工分以补贴家用。每天,我都会看到母亲和父亲扛着干活儿的农具并肩而出,母亲的那双脚虽小,每迈出一步都显得异常坚定和自信。但她还是跟不上父亲的步伐。父亲总是有意放慢脚步,耐心等待母亲跟上,然后接过她肩上的农具,放在自己的肩上,并用眼神鼓励她加快步伐。</b></p><p class="ql-block"><b>和母亲一起下地干活儿的还有另外几位小脚儿好姐妹,她们都是队里人多劳少的困难户。队长对她们都很照顾,尽量让她们干些轻巧的活计,如摘棉花、掐谷穗、摘花生等。但更多的时间还是和男社员干同样的活计。我看见过母亲锄草、撒种、割麦子的样子,特别是撒种,她那双小脚在垄沟里每走一步都会陷在松軟的土里并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足迹。</b></p> <p class="ql-block"><b>母亲收工回来。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等着伺候,放下农具就得马上忙乎着做饭。每次吃饭,我们都坐在炕上,只有母亲站在地下,先给爷爷奶奶盛好饭,再给父亲和我们依次盛饭,饭盛好了,她只有半个屁股放在炕沿儿上,一条腿支在地上吃饭,随时准备给大伙儿再次添饭。也许是旧风俗留下来规矩,也许是母亲的习惯,不管怎样,母亲都是任劳任怨的,没发过一次牢骚。大家也都习惯了让母亲这样伺候着。</b></p><p class="ql-block"><b>夜幕降临,母亲的忙碌并未结束。她颠着那双小脚在屋里屋外忙碌着,做饭、洗碗、洗衣、喂猪、喂狗、挡鸡窝。只有在这些家务活都完成后,她才有片刻闲暇坐在炕上。煤油灯下,我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她用那长满老茧的手在我的头上拿着虱子。随后,她又拿起我们兄弟的衣服,顺着衣服针线缝找虱子,用牙齿咬断一串串的虮子。我能听到虮子被咬破的声音。微弱的灯光把母亲那疲惫的脸庞照在墙上,那疲惫的影子随着灯火的晃动而摇曳着,直到消失在我的梦香里。</b></p><p class="ql-block"><b>父亲性格豪横,而母亲在他面前显得格外柔弱。家中的男尊女卑观念在母亲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在父亲面前,她总是百依百顺,从未见过她顶撞父亲。母亲的笑容似乎是那么遥远,她总是带着沉重的心事,就像家里的佣人,除了干活儿还是干活儿。有时,她独自坐在炕上缝制被子,针线在她手中穿梭,口中哼唱着一首忧伤的曲子。尽管我不知道那首曲子的内容,但我能感受到母亲内心的苦楚。有时,她一人轧碾子,那双小脚踩在地上,留下一道道令人心酸的足迹,口中依然哼唱着同样的曲子。那首不知名的曲子仿佛成了母亲独自享受的旋律,不知哼唱了多少年。家里沉重的生活压力,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她没有时间去笑,也没有让她开心笑的好事儿。</b></p><p class="ql-block"><b>我们家里穷又没有靠山,那些实在亲戚都不愿蹬我家门儿,家里人在乡亲们面前都觉得自己矮三分。家里养活着我们几个光吃饭不干活儿的孩子,平时就知道要吃要喝的。过年了,姐妹们要穿花衣服,哥弟们要买摔炮儿、二踢脚。父亲常常看着我们说:“这群吃货啥时能长大,多挣工分给我们张家长长脸,不让别人瞧不起我们。”可母亲不像父亲那样抱怨孩子们,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们,她只希望我们块块长大,将来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b></p> <p class="ql-block"><b>父亲日复一日地劳动在田间地头,为了家庭的生活,他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挣工分上。而母亲则肩负起了照顾家庭的重任,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六个孩子的穿衣成了母亲心中最大的难题。每个孩子只有一身衣服,母亲却有着非凡的智慧。她将棉衣脱去棉花,巧妙地改造成了春秋加衣,再经过一番精心修改,又变成了适合夏天穿着的单衣。这样,一件衣服就能伴随着我们度过四季的更迭。衣服破了就缝,漏了就补,那破旧的衣服见证了我们的成长,也承载了母亲无尽的爱和辛劳。</b></p><p class="ql-block"><b>大姐和二哥在外村读书,为了省下那双破旧不堪的鞋子,他们不得不在出了村后就脱下鞋子,光着脚走到学校,放学后进村再穿上回家。他们的脚丫子经常被尖锐的石子和荆棘扎出血,但他们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地忍受着这份痛苦。母亲看到这些,心中充满了内疚。但她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她只能在夜晚默默地流泪,白天则用温暖的话语安慰他们,告诉他们要坚强,只有努力学习,将来才能改变受穷的命运。</b></p><p class="ql-block"><b>转眼间,大哥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家里的贫穷让许多近处的姑娘望而却步。直到快三十岁,舅舅在洪山口的山沟里介绍了一位姑娘。姑娘提出要一辆自行车作为彩礼,这可难坏了父母。家里实在是拿不出这笔钱,每年的分红微薄得可怜。母亲开始打草帘,串盖帘。大哥用独轮车推着草帘、盖帘和鸡蛋到离家四里地的鸡鸣村大集上去卖。母亲怕大哥卖不了好价钱,每次都是跟在大哥后面去赶集。经过一年的努力,家里仍然没有攒够买自行车的钱。母亲无奈之下,只能厚着脸皮去娘家借了一些钱,终于为大哥娶回了媳妇。母亲在生病住院期间,弥留之际,嘴里不断地叨咕着打草帘、串盖帘为大哥娶媳妇的事儿。那是母亲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给大儿子办得最大的一件事。</b></p> <p class="ql-block"><b>大哥结婚成家立业,大姐和两个哥哥也相继完成了初中学业,但家庭的经济状况让他们无法继续升学。父亲认为孩子们已经长大,应当接过耕种的犁巴,为家庭贡献自己的力量。然而,二哥、三哥却怀揣着不同的梦想,他们渴望穿上军装,为国家的安宁贡献青春。</b></p><p class="ql-block"><b>在那个时代,当兵是许多青年的荣耀,也是对国家的忠诚表达。母亲,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人,却意外地站出来支持儿子们的决定。她的声音虽轻,却充满了坚定和力量,她相信自己的孩子能够成为保家卫国的卫士。大姐也积极支持弟弟们参军,并表示自己愿意替两个弟弟和母亲下地挣工分儿,用以来实现弟弟们的梦想,不再让母亲下地干活儿。父亲被母亲和大姐的决心所打动,同意了儿子们的决定。</b></p><p class="ql-block"><b>六八、六九两年,父母含泪相继送走两个哥哥参军。当时,最难过的还是母亲,她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眼看着他们要远离自己。但她表现的很坚强,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开心的笑了。他们走的那天,母亲送到村口,眼望着儿子的背影远去,我又看到母亲落下了伤心的眼泪。</b></p><p class="ql-block"><b>一九七三年,我也到了参军的年龄,那时,我虽然已经在工作岗位上,也想像两个哥哥那样报名参军,我回家征求父母的意见,没想到的是母亲第一个表态支持我参军。我是母亲的老儿子,对我本来就很溺爱,记得我小时候过生日,母亲都要偷偷地在粥锅里给我煮一个鸡蛋,塞在我手里时,鸡蛋还很烫手,小声和我说:“去猪圈里吃,别让哥哥们看到。”在猪圈里我剥开鸡蛋,老母猪闻到了香味儿,哼哼着也要吃一口,我赶紧狼吞虎咽地吃进肚里。哥哥们生日却没有这个待遇。老儿子又要远离自己,她还是像支持两个哥哥一样支持我参军。那时,我才感觉到我的母亲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并不糊涂,她懂得国家的事大如天,有国家才有小家。</b></p><p class="ql-block"><b>三个儿子远离自己,二哥在东海,我在北疆,三哥在遥远的国外越南。母亲几年看不到三个儿子,只能听大姐给她念念我们从远方寄来的书信。时间久了,她不再指望看到儿子们,经常和大姐打听有我们的书信没有,书信成了母亲唯一的念想。</b></p><p class="ql-block"><b>一九七六年春天,父母接到我们的电报,得知三个儿子要一起回家探亲。母亲激动得几天都睡不好觉,忙乎着给我们准备好吃的。五月十日,是老两口子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二哥、三哥到北京和我汇合一起回家探亲。我们哥仨在遵化城里下车,用急行军的速度,奔向家乡。中午到了邻村纪各庄村口,老远就看到了村里上空升起的袅袅炊烟,我们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儿,那就是母亲的味道儿。我们仿佛听到了母亲喊着我们的乳名叫我们回家吃饭的声音。</b></p><p class="ql-block"><b>在村口我们见到了等我们多时母亲,那一刻,母亲面对三个穿着不同颜色军装的帅小伙儿愣住了,好像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那时,我们都是二十几岁的年龄,几年不见,模样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们哥仨同声叫了一声“妈”,她才回过神儿来,确认这是自己盼望已久的儿子们回来了。我们很久没有喊过“妈”了,这一刻的妈,让我们百感交集,几年没见,妈老了很多。她的头发白了,脸上增加了不少皱纹,那双小脚儿似乎也小了一圈儿,二哥大我们几岁,他对妈的不易感受最深,他说:“妈老了,儿子来背你!”妈并没有反对,他知道这是儿子的孝心。妈在二哥的背上悄悄地说:“二小子,你穿的衣服怎儿不和你俩兄弟的一样颜色呢?”母亲知道当兵的穿军装,并不知道还有军种之分。“你二儿子是海军,大海是蓝色的,所以儿子衣服也是蓝色的。”二哥轻声回答说,生怕声音大了吓着老妈。她听了开心地笑了。不一会,老妈就从二哥的背上下来,和我们一起走,我们哥仨一起簇拥着她。我紧紧握着老妈那粗糙的手,久久不肯松开。老妈说:“逢年过节的,我都会来村口等你们,希望你们早点回来!”我回头看看那条通向村口的路,那里留下了多少母亲的足迹,撒下了多少母亲思念儿子的泪水,只有这条路和老妈自己知道。可远方的儿子们却不能在母亲跟前进孝甚至很少思念在家里望眼欲穿的母亲,母亲并不在乎这些,从来没有抱怨过儿子们。在她的心里,“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是天经地义的。他感觉到她的一生最骄傲的是养活了三个参军报效国家的儿子。</b></p> <p class="ql-block"><b>到了八十年代,农村实行了土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母亲已经年迈,但她仍不服老,在那二亩自留地里仍留下了辛勤的汗水和足迹。那时,二哥三哥转业到地方,我也回到原单位工作,我们都在城里安了家。可母亲还是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对待我们,从没有像儿子们索取什么。我们每次回家,都要给我们做小时候最爱吃的大米粥、烙饼,白菜细粉炒肉和瓠子片儿汤,吃着母亲做的这些饭,我们又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里。</b></p><p class="ql-block"><b>母亲把一生的足迹,都留在了故乡的一亩三分地儿,没有去过任何地方旅游,没有在饭店吃过饭,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啥样的。</b></p><p class="ql-block"><b>我决定带着母亲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感受一下社会的变化。她第一次参观了清东陵,对于那些宏伟的建筑感到无比惊奇,却听不懂讲解员的解说。她小声问我:“他们在哪里养猪养鸡呢?我转了这么久,怎么没看到猪圈鸡窝呢?”我向她解释,这里并非生活区,而是古代帝王的陵墓。她还是没有听懂,我又告诉她,这里是埋死人的地方,她吓了一跳,抱怨我不该带她来这不吉利的地方。</b></p><p class="ql-block"><b>中午,我请母亲在饭店吃饭,她边吃边叨咕着,说我不会过日子,不该要那么多菜。她最爱吃的还是猪肉炖粉条子。结束了一天旅游,母亲说以后再也不想出来了,哪也不如自己家里好,哪的饭也不如自家的饭好吃。那是母亲第一次走出家门,也是她最后一次走出家门。</b></p> <p class="ql-block"><b>在童年的时光里,我如同一只小鸭紧随着母亲,踏着母亲的足迹,一步步地揭开这个世界的神秘面纱。母亲的足迹,看似平淡无奇,却承载着母亲无尽的力量与勇气。</b></p><p class="ql-block"><b>时光荏苒,我从一个稚嫩的孩童成长为一个成年人,而母亲的身影却在岁月的长河中渐行渐远,直到有一天,那些熟悉的足迹从我的视野中彻底消逝。在那一刻,我猛然醒悟,母亲的足迹不只是印刻在大地上的痕迹,她的坚韧与勤劳,已成为我们家族的精神象征,深深地影响了我们这一代人。母亲的身影虽不再陪伴在我身边,但母亲的足迹,已成为我心灵深处永不磨灭的印记,这份宝贵的精神遗产,我将永远珍藏在自己的心窝里。</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