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火炕眠不足

低处的灯盏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早上起来,发现天色变了,灰暗的云层完全挡住了和煦的阳光,窗玻璃上洇着若有若无的水汽,今天比昨日似乎冷了一些。</p><p class="ql-block">​ 因为冷,所以喜欢暖和的东西,比如捧在手心里的热茶,坐在铁炉子上热气嗞嗞嗞响个不停的水壶,从嘴唇烫到喉咙眼的玉米糊汤,还有烙人屁股的一方热炕。</p><p class="ql-block">​ 炕,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平台。五十二年前的正月,年味尚未散尽,我便降生在土炕上的一片面面土里。土是热的,炕是热的,母亲的乳汁是热的。在温热的土炕上,我慢慢睁开双眼,用力转动着脖颈,开始认识世界。</p><p class="ql-block">​ 我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面如土色的母亲,因为生产,她显得如此虚弱。然后才看到窑洞的穹顶,看到窑壁,看到比母亲子宫还坚实的黄土。火烧过的黄土,烟熏过的黄土,蓄积着家的安暖。在土炕上,我学会了翻身,尝试向前爬、往起立。当然,不止一次跌下了炕,额头起了血包,母亲心疼得把我揽进怀里,用鞋底轻揉着伤处,这似乎没有一点科学道理,我反而更痛了,号得鸡犬不宁,眼泪和着鼻涕,直到噙着了奶头,才安生了。</p><p class="ql-block">​ 离开土炕开始走路,应该是过了周岁了。我们家院子大,足足有一千平。有里院,还有外院。院里院外,目之所及,皆是土。地面是踩得发白的土地,墙是老得生苔的土墙。我迈着生硬的步子,在院子里趔趔趄趄地走。跌倒了,坐一会儿,再用手撑着地面,用力起身。力气大了,还会跌个狗蹲子。再跌再起,直至脚下像安了风火轮,一眨眼,就跑得没了踪影。</p><p class="ql-block">​ 跑累了,便躺在土炕上,睡得沉,睡得香,像一团乏塌塌的软泥。即使在盛夏,十天半月,母亲都忘不了煨炕,不过是一两把柴草,为了防止炕发潮。寒冬腊月,炕的胃口比月婆娘还大。窑垴里成堆的麦衣子、干草枯叶,一笼一笼往坑洞里填,比消雪还快。眼看就要烧完了,天晴的日子,祖父便背着笼,带上竹耙去沟坡上收集柴草。那些柴草,沾着冰雪,更沾着祖父的热汗,沾着黄土的气息。炕洞里的积灰掏出来倒进茅房,我们这里叫灰圈,是溷圈还是灰圈,我认为绝对与灰有关。草灰覆在猪粪上,再压上黄土,一两月后,肥就沤得差不多了,撒在田里,白菜长得壮,辣椒结得繁,梨瓜熟得早。</p><p class="ql-block">​ 离开土炕已快四十年了。读中专,起初睡的是通铺,一溜木板床上铺着麦草,怕我受冻,母亲特意缝了一张狗皮褥子。后来换成了架子床,依旧是硬邦邦的木板,依旧在冬日里冷似生铁。一放寒假,热炕便成了我的热恋。日子宽展了,父亲买了几架子车煤沫子,用这煨炕,耐实,还比柴草卫生。坐在炕上,淡淡的煤烟味,棉布的焦煳味,甚至日积月累的汗臭,都亲切,都提神醒脑。</p><p class="ql-block">​ 昨天给大姐拜年,我一屁股坐在炕中央,吃饭时才溜下来。姐说天暖和了改造房子,打了土炕,换成床。我劝说,炕还是别打了,现在不缺煤沫子,柴草也烧不完,热炕最解乏,明年春节,我还要坐炕上。</p><p class="ql-block">​ 生在炕上的人,又殁在炕上,这些人,是有福的,比如我的祖父祖母,在炕上,给土留下了最后一点点体温,和感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