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车上（小说〉

ZY

在动车上

2014年秋的闷热午后，天津滨海新区烈日高悬，我的心却被阴霾笼罩。倾注无数心血的项目，如泡沫般破灭。为了它，我在天津成立分公司、租工作室，却因合作方的官僚与拖沓，最终功亏一篑，这成了我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伤。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踏上归乡之路。从轻轨换乘地铁2号线，再转乘1号线，项目失败的画面在我脑海中不断闪回。心急如焚，脚步愈发急促，满心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让我失望透顶的地方，回到熟悉温暖的家乡。

赶到天津西站，我一路狂奔去检票，满心盼着能抓住最后希望。可命运弄人，距离检票口还有二十多米时，广播冰冷宣告：“开往杭州的列车，已经停止检票了！”

我猛地刹住脚步，用力过猛，脚崴了，脚踝处传来钻心剧痛，满心绝望。车票退不了，改签受限，本以为能准时上车，却被这提前三分钟的检票打乱了所有计划。更糟的是，后续几天去杭州的票售罄，只剩后天去济南的一张。打听才知道，APEC会议在北京举行，北京放假6天，大量人流涌入天津，导致车票、机票一票难求，这让我真切感受到时代洪流对个人生活的巨大影响。

朋友打来电话，得知我误车后，无奈地说会议期间难买票，又建议我先买到济南的票，上车再补去杭州的。

第三天，我一瘸一拐，每走一步脚踝都扯着疼，艰难地登上了动车。车厢里嘈杂喧闹，过道、车厢连接处、餐车，到处都挤满了疲惫的乘客。车门关闭后，广播里传来通知：“各位乘客，需要补票的请去9号餐车车厢。”

我坐下后，注意到对面座位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身着皱巴巴西服，袖口牌子的线耷拉着，手背满是褶皱，脸上刻着岁月痕迹，头发也白了不少，却有一双透着质朴倔强的大眼睛，正握着老式模拟手机静静坐着。

动车到德州站，他的手机突兀响起。“你搁那儿瞎叨叨啥呢？一分钱都不能少，今儿个我回家前必须把钱给我汇过来！”他扯着嗓子怒吼，整个车厢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接着又大声说：“你说优惠30%就30%？没门儿！我连损耗的钱都还没算呢！”他猛地起身，脖子青筋暴起，众人像看怪人一样盯着他。

他气呼呼地挂断电话，转过身，愤怒的眼神扫视着周围投来目光的人。我试图打破尴尬，搭讪道：“师傅，您去哪儿？”他脸上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回答道：“回衢州。”我接着问：“到天津来干吗？”

“送俺闺女上大学，天津医科大学。”他拉大了嗓门，眼神里闪过一丝自豪，脸上泛起光彩，胸膛微微挺起，“医科大学”四个字说得铿锵有力，在车厢里回荡。

众人眼中满是狐疑，难以相信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穿着朴素的老农，女儿竟能考上如此优秀的大学。

“俺家还有个儿子，浙大土木系毕业的，现今在设计院搞设计呢。”他似乎察觉到了大家的惊讶，又补充道。

巧了，我本身也是搞设计的，听他这么说，顿时来了兴致，与他攀谈起来。

我问：“师傅，您自己是干什么？”

他回答：“我姓钱，叫我老钱吧，从前俺是个泥瓦匠，后来干上小包工头了，现今开了家钢管租赁公司。”

正说着，他的手机又响了。

“你这家伙，我不是已经讲过了，一分钱都不能少！”说完，他不等对方回话，便愤愤地挂断电话，又拨通另一个号码，扯着嗓子喊道：“阿飚，你赶快带上兄弟，去阿法那里，他的租金一个月前就到期了，这会儿想赖账，你赶快给我去搞定！”

动车抵达沧州站，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包利群香烟，烟盒已有些褶皱。他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朝车门走去，脚步急切。车还没停稳，他就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烟，被乘务小姐礼貌劝阻。车门打开后，他前脚刚踏上月台，后脚还在车上，就迅速点燃了香烟，深吸一口，烟雾从口鼻中缓缓吐出，脸上露出满足神情。还没抽过瘾，催促上车的哨子就尖锐地响了起来。他不舍地盯着手中的香烟，却被乘务员轻轻推搡进了车厢，差点被遗留在月台上。

回到座位时，发现座位上已经坐了人。他微微一怔，从口袋里掏出车票，动作迟缓，那人看了看车票，又瞄了他一眼，讪讪地站了起来。

动车再度启动，飞速前行，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车窗外，广袤的华北平原像快速翻动的画卷，田野、村庄、树木如幻影般快速向后退去。此时，我的思绪也随着这飞速掠过的景色飘飞。我不禁想到，这动车的速度不仅改变了窗外的景色，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和工作方式，要不是这动车，我也不会到天津来，当然，也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下一站就是济南西了，我必须把座位让给新的主人。老钱一边从座位底下的编织袋里翻出方便面和面包，一边嘟囔：“这动车就是不方便，不让抽烟，每次停靠时间又太短。”他刚起身准备去泡方便面，手机铃声又急促地响了起来。他原本疲惫的脸上闪过一丝厌烦，眉头紧紧皱起，无奈地叹了口气，匆忙接起电话，简单几句后便挂断，脸上的疲惫之色更浓了。

“各位乘客，需要补票的请到2号车厢。”广播响起，声音在嘈杂的车厢里回荡。我赶忙起身去补票，人群像潮水般涌动，我在其中艰难地穿梭。刚补完，人群便又涌了过来。老钱捧着方便面被挤在其中，他的座位被人占着，他朝我示意，我掏出他的车票帮他要回座位。

老钱稀里哗啦地吃完面，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他一把抓起手机，脸色瞬间阴沉：“你们去了吗？”电话那头传来含糊的声音，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为啥不去？都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一分钱都不能少！”听了一会儿，他猛地提高音量，几乎是咆哮起来：“七折？想得美！他们要是再耍赖，阿飚，你带着兄弟们直接去，别怕生事！”

我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了一句：“老钱，先别着急上火，再想想办法。他们找借口赖账，会不会是资金真有困难，要不你先探探口风，看看能不能分期付，只要能保证把钱收回来就行。”他听了，看了我一眼，沉默片刻后对着电话说：“先别冲动，我再想想。”

过了大概半小时，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他不耐烦地接起：“喂？怎么说？”我在一旁，能隐约听到电话里激烈的争吵声。突然，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什么？他们找了一帮人？你们先别动手！”他站起身来，在狭窄的过道里穿梭，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我见状，赶紧起身拉了拉他，劝道：“老钱，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先冷静冷静，看看能不能找个中间人和他们谈谈，说不定能缓和一下气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对着电话说：“都先别轻举妄动，等我再想想办法。”

又过了好一阵，他的手机又响了。这次，他的语气缓和了些：“行，你们先稳住。”挂了电话，他长舒一口气，重新坐回座位，脸上写满了疲惫。

几分钟后，电话再度响起，他迅速接起，听着听着，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行，就按这个方案，大家都别再折腾了。”挂了电话，他转头看向我，笑着说：“多亏你提醒，老弟，不然我这暴脾气，还不知道要闹成啥样。总算是搞定了，那帮家伙，太能磨人了。我那帮兄弟也辛苦了，等我回去，非得和兄弟们好好喝一杯！”说罢，他额头上那两道皱纹也跟着往上翘，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各位旅客注意啦，列车已经停靠济南站啦，请拿好您的行李和贵重物品，从列车前进方向右侧车门下车，下车时请注意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缝隙。”广播里，播音员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却被嘈杂的人声迅速淹没。

济南站人头攒动，下车的人潮汹涌，上车的人流密集。为了多抽几口烟，老钱动作迅速，第一个下了车。等我来到车外时，他已经抽了半支烟，烟雾在他身边缭绕。我的脚还疼着，行动不便，匆匆抽了几口便返回车厢。他又掏出一支烟，用还在燃烧的烟屁股点燃，悠然自得地享受着。

此时，一个背着超大登山包的年轻小伙，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手里的帽子不慎掉落，他着急地弯腰去捡，却差点被后面的人撞倒，还把老钱撞了一下。老钱索性站在一旁的空地上抽，对车门口处下车抽烟的人和准备上车的人混在一起乱成一锅粥的现实视而不见，仿佛自己是来送客的。

透过车窗，我看到月台上的工作人员焦急地催促着乘客，他们的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微弱。人们纷纷把烟扔到列车与月台之间的缝隙中，那缝隙里堆满了烟头，然后匆忙上车。

就在他吞云吐雾之际，车门毫无预兆地轰然关闭，那巨大的声响像一记重锤。他的动作瞬间僵住，眼睛瞪得老大，满是惊恐与难以置信。随后发疯似的冲向车门，一边用拳头捶打，一边大声呼喊。

呼喊声被列车启动的轰鸣声吞没，我惊恐地看着他双手高举，不顾一切地朝着动车行驶的方向狂奔，脚步踉跄，每一步都似带着脚踝处钻心的疼痛 ，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追逐那即将消逝的希望。突然，时间像是凝固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他那孤独而绝望的身影在一片混沌中格外清晰。他的身影在人头攒动的站台上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可那绝望的神情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这一刻，现实与荒诞交织，命运的无常被无限放大，好似一场超现实的噩梦，让人分不清虚幻与真实。

我的座位已经易主，而他的座位上也坐着别人，我想起刚才他让我套车票后，车票没还给他，便从口袋里摸出车票，挤到那占位的人旁边，把车票亮给他看。那人怏怏地站起，让出座位。

我心安理得地坐在老钱的座位上，只觉荒诞。我因项目黄了，却在一票难求的现实中得以坐着回家；而老钱处理完那恼人的租金问题后，却落在半路，也不知几时才能回家，家里还有一帮兄弟等他喝酒庆祝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