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二叔入梦来

汉马

<p class="ql-block">  过年,是一个团圆喜庆的节日,也是一个祭祖思亲的时机。</p><p class="ql-block"> 大年前夕,我随本家堂兄,驱车六七十里山路,回归故里去祖坟祭奠。经冬的几场大雪让山川田野一眼望不到边际,车不能前进处,我们一行人踩着厚厚的积雪步履蹒跚地行进在没有路径的茫茫雪野中,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和卑微。进入坟园,但见足有十几个隆起的坟堆分布排列着,这里埋葬着父辈及其往上至少三代族亲,在堂兄的指点下,我也大致分清了各个墓冢的主人。或许站在这里,你会突然明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些人生的终极之问。照例又是一通的供奉祭品焚烧纸钱,在火光映照和纸灰翻飞中,先人的音容宛在,久久萦怀。如此仪式之后起身返程,就如完成了一项多么沉重的任务,似有如释重负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  年后照例进行的礼仪还应该有节后给长辈的拜年。往年的此时,确切的说是二十多年来的过年时节里,我总要提上礼品赶赴同住县城的二叔家里去拜望一回。狭窄的陋室里,叔侄二人倚坐于茶几两侧的沙发上,喝茶抽烟中,倾听着二叔不由自主的絮絮叨叨,有故里远时的家长里短,也有小镇轶事的道听途说……然而,现在过年的这个时候,我却再也不能给二叔拜年了,二叔已在一年之前溘然长逝,留给我的也只有难忘的回忆和无尽的思念。</p><p class="ql-block"> 二叔名贵平,生于旧社会。在我记事起,二叔就不在村里,当然也不是种地人,只知道他是一个司机,那时也不知道在哪个单位供职,平时不常回家,村里人习惯称其为“吃公家饭的”,但是二婶和三个子女却依旧住在村里。虽说有道是“亲戚远离乡,弟兄高打墙”,可二婶一家和三叔一家却同住在祖上留下的三间土窑里,倒也和睦相处相安无事。直到后来才在我家院前另辟新居,三家人家也是近在咫尺,相互照应。只记得每当二叔开着那辆老式解放卡车拉碳路过村边停靠时,我总是和堂弟利民纠缠着二叔坐在驾驶室里,随着车辆的颠簸兴奋地浏览着窗外的沿途风物。也曾记得每当年关临近,二叔回家过年,总会带回一些年货,比如鞭炮、糖果之类,我也会借机享用一番。当然还有每年一张镶着玻璃镜框的奖状,被二婶悬挂在屋内后墙上。直到我念书后才认出上面“先进生产者”的字样,还有“呼和浩特运输公司”的落款。我想,这也许就是二叔工作的第一家单位吧。</p> <p class="ql-block">  待我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闻听二叔调回到了县土产公司,不久后举家也从村里搬迁到了六十多里外的县城,定居在单树梁坡前两间狭小的单位公房里,从此一家人才得以团聚。二叔依然是司机,只是所开的车已经换成了日野大货车,依然是常年奔波在外。几年后,二叔又被调入县公安局开车,专司单位的运输业务,常常是早出晚归,没有节假日,外出跑车多日不归更是家常便饭。偶尔我假期进城与堂弟玩耍,也总是很少见到二叔的面,倒是家里的墙上又多了许多的奖状,这应该也算是对二叔辛勤劳动的一种认可吧。</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从乡下考到县一中读书,二叔家距离学校不太远,就在校墙之外。那时候住校生的生活很是清苦,每天都是一成不变的夹生饭菜,有时实在是难以下咽。于是每当周末,我总是下意识的前往二叔家去改善伙食,虽说也是普通人家的家常便饭,但总是觉得要比学校食堂可口许多。那时有一句俗语说“四个轱辘一转,给个县长不干。”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卡车司机是当年一个人人羡慕的“高光职业”,据说除工资之外,出差有补助,下乡有招待,运输能带货。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见识过二叔接受过他人的请客送礼,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二叔利用工作之便捎带过紧缺商品,当然也从未有过为了子女亲戚向他人求情办事的经历。当时的邻里乡亲们很多人说他是“死脑筋”“不开窍”。后来二叔因为年龄原因不能继续开车,被单位安排到交警大队,在时人看来,这个岗位绝对是个“肥差”,可以赚吃喝、捞油水、饱私囊,但是二叔都循规蹈矩不为所动,所以生活状况始终没有改观,两间仄逼的老旧平房,一套掉漆的破旧家具,一身磨损的陈旧制服,一顿简单的粗陋饭食……这,几乎就是二叔生活的全部,且乐在其中。县城生活几十年来,和二叔共事的人都说他是个“老好人”,单位的同事都说他是个“老皮人”,其实这样的称谓无一不是对二叔的一种褒贬掺杂的复杂评价。是的,他没有给子女置办下华丽的房产,也没有留下丰厚的存款,更没有传承下显赫的家业。有时我就想,以二叔曾经的条件,他要改善一下贫寒的家境,不是不能,而是不为,这大概就是二叔淳朴老实的做人本色吧!</p> <p class="ql-block">  退休后的二叔,按理说总算可以一身轻松一享清福了吧,毕竟子女已经成家,自己也没有什么负担,完全可以像别人一样的出门旅游,品尝美食,怡情养性,颐养天年。谁知,退休后的二十多年里,他依旧只是满足于粗茶淡饭,习惯于深居简出,抬头看斜阳草树,回首望寻常巷陌。孤独寂寞中,与二婶享受着彼此的陪伴和宁静的时光,倒也陶然自得。步入耄耋之年后,二叔的身体开始有了明显的衰老迹象,最为明显的就是记忆衰退思维混乱,与人闲聊中要么是前言不搭后语,要么就是整日的一言不发。特别是久病缠身的二婶猝然离去之后,二叔更是少言寡语,甚至常常认不清来人,每次登门看望的时候,我就在与二叔的相对无语中度过。孰料祸不单行,疫情爆发期间,二叔因并发症状被查出患有膀胱癌变,因年老体衰手术风险太大,医生建议保守治疗,于是在住院几月后回家休养。当我与三叔家堂弟俊明前往探病,此时的二叔虽说面容憔悴,却尚能起卧自如。见我们到来,二叔强撑着身子坐起,虽不言语,分明能看出他的欣喜目光在我们的面前不加掩藏。在我们的一番好言安慰下,二叔突然间掩面而泣瞬间老泪纵横,这让我也不知所言,心下自是一片黯然神伤……而当我们告别二叔即将出门之际,却发觉二叔居然不用人扶地走到门口,我劝二叔回去静养吧,二叔却竟然开口说“我也回去呀”,我当即就说“这就是你的家,你还回哪里去?”谁想二叔居然说要回府平(府平是我们老家的村名),此时的我也深知,老家承载着二叔儿时的记忆和与家人相处的美好时光,回到熟悉的地方,重温纯真和温暖,这也是“落叶归根”的传统观念体现‌,因为一个人无论身在何处,自己的籍贯和家族始终是根深蒂固的,就如深入肌理的血脉一般。于是我们在惊诧之余又开始好言劝慰一番,谎称过几天就送他回村里安居乐土。殊料此诺,竞成永殇。我与二叔的此番生离,也成死别。</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人生浮蓬,陌上飘尘。每当我想起这些,不由地感叹,我二叔虽然过得平凡,没什么惊人的壮举,只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中的一员,但正是他们这样千千万万个无名小卒汇聚力量,才推动着社会的前进。感叹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总该为后世留下点什么,我想,最应该留下的是人生的榜样,活着的精神,因为它不仅是留给社会的财富,更是留给后辈子孙的风帆!</p><p class="ql-block"> 二叔走了,离开我们已一年有余,昨晚我又梦见了二叔,依旧还是那不言不语的神情,依旧还是那不紧不慢的步履,我多想挽留住他,叫他一声“二首”(农村方言叫法,称呼父亲叫“大”,叔叔叫“首”),我想这也许是他最想听见却又无从听见的呼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