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谈闲言录（5）：红颜劫

明空如月

第四章 红颜劫

诗曰：

朱颜辞镜花辞树，

琵琶弦上说当初。

笑靥曾倾洛阳客，

泪痕今染姑苏绸。

夏日午夜，三更梆响，乌镇浸在湿漉漉的月色里。方寸茶室的门扉忽被轻叩三声，声如落珠，却又带着几分怯意。

梦谈先生拨亮灯芯，见一蒙面女子倚门而立。素纱遮面，只露一双凤眼，眼角细纹如蛛网，却仍能窥见昔日风华。她怀中紧抱一柄螺钿琵琶，漆面斑驳，四弦已断其三。

“讨……讨碗热茶。”女子嗓音沙哑，似被砂纸磨过。

先生斟茶不语，茶烟袅袅，攀上了她的面纱。俄而，忽有泪痕晕开了一角胭脂。

“三十年前，姑苏河畔的‘惊鸿舫’……”她以指尖抚过断弦，声若游丝，“画舫彻夜明灯，王孙公子为听我一曲琵琶，掷金如雨。那时我的胭脂，是用南海珍珠磨粉调的。”

茶雾倏然聚散，幻出当年盛景——

玉手拨弦，满舫酒客醺然倾倒。一少年侯爵掷出翡翠扳指，高呼：“云娘一笑，可抵江南十城春色！”

幻象骤碎，女子猛然扯下了面纱。烛光下，只见她左颊一道疤痕蜿蜒，狰狞如蜈蚣，右脸却仍白皙如玉。真犹若，半面佳人半面鬼。

“那年染了恶疾，被鸨母丢进柴房等死。”她惨笑，疤痕扭曲，“侯爵派人送来一匣砒霜——他说，云娘既不能歌，便该死得像个绝唱。”

梦谈轻拨茶炉，火星迸溅成星子，落于琵琶断弦处。断弦竟自行续接，铮然作响。

“姑娘可还记得，第一次抚琵琶的光景？”

女子怔住。记忆翻涌——

八岁稚女，跪在清溪岸边的石板上洗衣。偶然拾得乐师丢弃的旧琵琶，趁夜偷弹，十指磨出血泡。那夜，月光如练，她对着溪水里的倒影轻唱：“我本姑苏采菱女，荷花深处小舟横……”

琵琶忽自鸣，残缺的琴弦竟转作清越乡谣。女子浑身战栗，疤痕下的肌肉不住抽动。

“皮囊终归土，风流皆是债。”先生以茶汤润弦，“你恨侯爵薄情，却不知他三年前已暴毙——吞金而亡，死前疯癫画满墙云纹，皆似姑娘眉黛。”

茶烟氤氲，如云袅袅，不绝如缕。

女子夺过琵琶，随即拨出一串裂帛之音，凄然道：“先生可知，当年一曲《霓裳》，满楼红袖招。如今再弹，竟无人识得这是《广陵散》。”

梦谈斟茶推至其前，茶汤澄碧，映出她鬓角一缕白发。“姑娘此曲，本就不是弹与人听的。”

“不弹与人听，又弹与谁听？”

“弹与山月听，弹与流水听，弹与——”先生一指她心口，“弹与当年那个不染脂粉、溪边浣纱的丫头听。”

女子浑身一震，琵琶“咚”地落地。

窗外忽有细雨斜入，打湿案上残谱，墨迹晕染如烟。

再抬头时，茶已冷，人已杳，唯余一地梨花白。

茶室烛火骤灭。再亮时，地上唯余一截桃木簪、半片胭脂壳。案上琵琶完好如新，四弦俱在，漆面映出少女浣纱之倒影。

乌镇的更夫传言，当夜见一素衣妇人怀抱琵琶行于河畔，低唱采菱曲。

河中画舫尽皆闻声熄灯，有老乐师推窗泣道：“三十年了……这才是云娘的本音！”



【梦谈碎语】

世人皆爱牡丹艳，

谁惜残荷听雨声？

你看那眉间胭脂——

点画时是朱砂，

洗尽后是血痂。

莫道不识琵琶曲，

清溪岸边可采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