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杨绛夫妇的凉薄

丹麦童子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钱锺书杨绛夫妇,最让人如鲠在喉的一点,在他们总是高高在上,俯视周遭一切苦难以及同时代的人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原创 留愚 留愚杂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2025年02月10日 10:42 海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钱锺书杨绛夫妇,最让人如鲠在喉的一点,在他们总是高高在上,俯视周遭一切苦难以及同时代的人们,像在看满地爬的可怜虫。他们说不上自私,但他们冷漠。有人说这是已然通透了世态人生,但我以为这就是过度精明。这类人,虽不至于讨厌,可会令人不舒服。我是他们的铁粉了,可有时想想,还是会有微微的被刺痛之感。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围城》之所以格调不高,终是三流小说,就因为它纯粹耍机灵,玩抽象,弄爽话,几乎对所有人都不友好,除了嘲讽还是嘲讽,看不出什么悲悯和庄严,陷在了刻薄与油滑里,从头到尾的犬儒主义打底,好玩得很,可不打动人心。这也是钱先生为人无比高傲冷情的反映。这方面,杨可能还更甚些。有位教授说,他初读《干校六记》,就觉得作者对人不免“尖酸小气”,而《我们仨》一听名字就觉得无聊,无非把已逝亲人与尚活着的自己把玩一番,跳不出自恋的圈子,颇有“居高临下又画地为牢的意思”,这种感受是其来有自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围城》《干校六记》《我们仨》都是好作品,但你要细品,就会明白过来,它们的思想宗旨,都是在赞叹自己的那点小智慧或小聪明,对别人要么挖苦,要么就是下视。这种文学,功力深厚,深得文理,但人情浇薄,难于收功。 以我对钱杨夫妇的理解,他们这一家,是真会感觉全天下就他们仨是真正的文化精英,其他芸芸众生不过就是一堆陪衬的布景而已。</span><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钱先生包括杨绛女士,学问一流,写作才能也一流,人品也是上上乘,但比照古往今来同等级知识分子,确实又大抵属于“精致利己”者,至少是俗称的“不粘锅性格”。所以,终其一生,他们都在撑持一种体面和分寸感,但也着实没什么朋友,更看不出多少陈寅恪式的嶙峋风骨,有事躲得远远的,不免薄情与怯懦。钱杨二先生的人生哲学,其实就是“默存”二字,你们怎么闹都行,我们不关心,我们也不参与,无论多好还是多坏。他们年轻时,就已经是这样子。说到底,就是对人类无感,既厌蠢也厌人类,嘴角始终带着一份云淡风轻又轻蔑不屑的冷笑。</b><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时吴宓就受不了。当然了,日后老吴落难,钱杨作为得意门生,也从来不会施以援手,连封慰问信都懒得发的。 </span></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他们这类知识分子,就是书读得太多了,又身丁乱世,天罗地网,风刀霜剑,人心险恶,最终就是几乎什么都不相信,也几乎什么人都不同情。这是自视为造物主同列的站位,太上无情嘛,既容生活中所有难容之事,也笑普天下一切可笑与不可笑之人。</b><span style="font-size:22px;">都说张爱玲凉薄绝情,可但凡读过她文集的都不难体会到,在精美细腻素淡之外,她还是很悲天悯人的,不断借编织文字以自怨自解。《儒林外史》固为讽刺文学,可吴敬梓情深义重,大慈大悲,己饥己溺,笔笔都是奚落,但也句句都是悯恻,既是一副“旧歌难拾,身世飘零,悔恨无从,付诸以哭”的心绪,更是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怀。他们对人是很善意的,即便是罪大恶极之人,都要找各种理由宽恕,无情也留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钱杨无论为人,还是作品,都看不到这一点。好人不好,坏人不坏,麤妙无异容,苦乐无殊迹,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庸人与蠢人,以及他们瞧不上的人。我觉得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凉薄。</b><span style="font-size:22px;">沪上葛教授说他们夫妇是“乌龟哲学”,是“鸵鸟政策”,是“假装专心于学术,对周遭发生的任何不义之事都视而不见”,这样的“酷评”是逞一时口快了,但终究还是看不透钱杨夫妇的微妙心态。他们从不冲动,从不慌乱,也几乎从不犯错,更不可能为了某种理想或人事奋不顾身,做人冷静至此,生存策略精密到这个地步,也是挺可怖的。这是一种无喜无悲的境界,也是寡恩少义铁石心肠的呈现。白先勇说,文人要是没有牺牲和承担的意识,没有一点佛家所谓的悲悯心,作品的高度必然有限,而《围城》和《干校六记》的局限不正在此? 说这些,倒无意要批评钱杨二老。我觉得这是一种事实,更是吾国知识人的一种类型,颇值得玩味,还值得研究。说句大实话,倘我生在那个时代,处在那个环境,最企慕的活法,大概就是他们这样的。我会有丝丝不适感,无非处在下位,去咀嚼这个事。时至今日,我都很敬重他们,绝不可能鄙薄,更无资格指责。冯友兰有句自辩甚好,“若惊道术多迁变,请向兴亡事里寻”,人在江湖,入其彀中,本是有很多无奈的。钱杨的为人处世,说到最糟糕,也不过“明哲保身”四字而已。过去,谢有顺有段话,鄙意就可以为之开解:“一个人会软弱,会恐惧,会委曲求全,甚至会萌生出苟活的念头,只要他没有以迫害人的方式来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那就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不管软弱冰冷亦或刻薄,都是“人性合理的一部分,理应得到尊重和谅解”。我对钱杨二老,是知其性格缺陷问题,但还是敬重。仿钱先生口吻,就是“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如此,世无完美之人。更别说,这种思想也可解为“个人主义”。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当年,萧红谈到鲁迅,感叹说,“周先生的为人,我们学不了的”,此“学不了”是指鲁迅的“硬气”。实际上,钱杨夫妇的清冷刻毒乃至软弱,确实与我等凡人也不同,背后都有深厚的东西支撑,我们一样学不了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 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文/杨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常坐老王的三轮。他蹬,我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据老王自己讲:北京解放后,蹬三轮的都组织起来;那时候他“脑袋慢”,“没绕过来”,“晚了一步”,就“进不去了”。他感叹自己“人老了,没用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为他是单干户。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此外就没什么亲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王不仅老,他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乘客不愿坐他的车,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候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一只眼。他那只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见,有一次,他撞在电杆上,撞得半面肿胀,又青又紫。那时候我们在干校,我女儿说他是夜盲症,给他吃了大瓶的鱼肝油,晚上就看得见了。他也许是从小营养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许是得了恶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该是更深的不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一天傍晚,我们夫妇散步,经过一个荒僻的小胡同,看见一个破破落落的大院,里面有几间塌败的小屋,老王正蹬着他那辆三轮进大院去。后来我坐着老王的车和他闲聊的时候,问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他说,住那儿多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一年夏天,老王给我们楼下人家送冰,愿意给我们家带送,车费减半。我们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每天清晨,老王抱着冰上三楼,代我们放入冰箱。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价相等。胡同口蹬三轮的我们大多熟识,老王是其中最老实的。他从没看透我们是好欺负的主顾,他大概压根儿没想到这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文化大革命”开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请了假,烦老王送他上医院。我自己不敢乘三轮,挤公共汽车到医院门口等待。老王帮我把默存扶下车,却坚决不肯拿钱。他说:“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我一定要给钱,他哑着嗓子悄悄问我:“你还有钱吗?”我笑说有钱,他拿了钱却还不大放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们从干校回来,载客三轮都取缔了。老王只好把他那辆三轮改成运货的平板三轮。他并没有力气运送什么货物。幸亏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为“货”,让老王运送。老王欣然在三轮平板的周围装上半寸高的边缘,好像有了这半寸边缘,乘客就围住了不会掉落。我问老王凭这位主顾,是否能维持生活。他说可以凑合。可是过些时老王病了,不知什么病,花钱吃了不知什么药,总不见好。开始几个月他还能扶病到我家来,以后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来代他传话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一天,我在家听到打门,开门看见老王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往常他坐在蹬三轮的座上,或抱着冰伛着身子进我家来,不显得那么高。也许他平时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他面色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说得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像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我吃惊地说:“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唔”了一声,直着脚往里走,对我伸出两手,他一手提着一个瓶子,一手提着一包东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忙去接。瓶子里是香油,包裹里是鸡蛋。我记不清是十个还是二十个,因为在我记忆里多得数不完。我也记不起他是怎么说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们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强笑说:“老王,这么新鲜的大鸡蛋,都给我们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只说:“我不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谢了他的好香油,谢了他的大鸡蛋,然后转身进屋去。他赶忙止住我说:“我不是要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也赶忙解释:“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既然自己来了就免得托人捎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也许觉得我这话有理,站着等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把他包鸡蛋的一方灰不灰、蓝不蓝的方格子破布叠好还他。他一手拿着布,一手攥着钱,滞笨地转过身子。我忙去给他开了门,站在楼梯口,看他直着脚一级一级下楼去,直担心他半楼梯摔倒。等到听不见脚步声,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没请他坐坐喝口茶水。可是我害怕得糊涂了,那直僵僵的身体好像不能坐,稍一弯曲就会散成一堆骨头。我不能想像他是怎么回家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过了十多天,我碰见老王同院的老李。我问:“老王怎么了?好些没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早埋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呀,他什么时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什么时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儿的明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还讲老王身上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沟里。我也不懂,没多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回家看着还没动用的那瓶香油和没吃完的鸡蛋,一再追忆老王和我对答的话,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领受他的谢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因为吃了他的香油和鸡蛋?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都不是。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多吃多占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