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柴踏碓

愚山

——2025新年喃语

岁月如流，又是新的一年除夕了。每年这一天，回到岭南老家看望家人、贴春联、上坟祭奠亲人，已经是生命中不能绕开的事情了。慎终追远，我们忘不掉的，不仅是已去的故人，还有回不去的成长历程。时光的浪潮，一年年将我们冲刷成头发渐白的游子；村庄的朱鹮，却一遍又一遍在老家的屋顶盘旋，呼唤我们归来。家乡平川沃野，麦垄青青，荷塘绕屋，鹮鹜鹭飞，只有回到其中，方知乡情年味之浓；但也只有活在其中，才知这广阔天地下世代农耕的祖祖辈辈们，要好好活着实在不易。

每年回家，总会听到妈妈给我们讲村上的变故，有人盖新房子了、有人去世了、也有人孩子上学结婚了。但今年听到的消息，却是和我同龄的一个叫广阔的人，他这些年一直生活不如意，但前一阵在家又中煤毒了，花了两万多才保住性命，但人变得糊里糊涂的了。村子很小，不叫就能见着。贴对联时，大哥老远对着一个慢慢挪过来的人叫了一声“广阔”，回头一看，竟真是他，凌乱似草的头发、浮肿的脸上一道未愈的伤疤，一条勉强及腰的裤子，呆滞的给我们点点头，未做停留又一步一步向前挪走。或许，他只是出来躲躲即将来临的新年吧。此刻，我才真切感受到那句“无钱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这人呀，要有多大本事才配好好活在世上。

人生不易！即使过年之际，有人能千里返家，也有人为食而忙，古今同命。熙宁四年的除夕，苏东坡在杭州通判任上为积压的案件、牢狱的犯人而忙碌恍惚，竟产生了自己和堂下之人皆为囚犯之感，感叹他人被囚于国法。自己被囚于职场，都是为了食粮和生活，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

执笔对之泣，哀此狱中囚。

小人营糇粮，堕网不知羞。

我亦恋薄禄，因循失归休。

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

谁能暂纵遣，默默愧前修。

众生牛米，为食成食。所不同无非是我们更多的人寂寂无名，悲哀无声而已。人生百态，风景不殊，过去的一年，我曾在春寒料峭的路边，遇一位年逾古稀的保洁老人坐在路边，小心翼翼的剥着桃皮而心生酸楚，感叹其本应居家颐养天年却仍为了生活而不能停歇；也曾在秋雨初晴，暖阳方升之日，因一位年迈的保洁坐在路边围墙台阶费力穿针绣鞋垫而叹人老眼花，做事不易；当然，今年除夕之日还有为生计奔波不敢偷闲、在接到业主的一杯热饮后有感而泣的快递小妹。世事无常，谁能预料我们明天的日子会不会像他们一样辛苦而卑微的活着！我们又有谁知道什么在前面等着我们？过去曾说，国无九年之需曰不足，无六年之需曰急，无三年之需非其国。如是我亦说，面对频发的地震、山崩、路陷、桥塌、机毁、火灾、战争等不可确定的未来，我们要有所畏、亦要有所备，莫待天寒无衣，疾疫无药，生悲叹穹庐之叹！

世事轮回，过去或许就是我们未来的镜子。回首五年前，一场突入其来的疫情无情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舟车不通，万门闭户，所有的人呀，在病毒面前，功名之愿、利禄之欲、争胜之心尽失，所求只为健康的活着而已。2021年冬月，我化身大白斗士，被困牢在举国关注的疫情灾区，经受三十五个炼狱之日。曾在冰冷雪夜与天外来客熬战不休；曾因找不着宿地如丧家之犬；也曾在孤独的夜晚泪读同是下沉人员在被确诊后所写的《爱出者爱返，福来者福往》，一个向死而生的人，在全家感染后，竟然也要用跳进护城河的呐喊，来争取和自己的孩子、家人一起隔离这微不足道的权利，雪落无声，众心伤悲。此时此地，方知自以为万物之主的人，在自然面前竟是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年关无声至，归乡邈无期。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突入其来得到了解封信息，那年的大年三年，我终于回到数十里之隔的家中，带着孩子来到冷冷清清的西安湖，回想万门闭户、日盼绿阴之日，由衷长叹，这人活在世上，谁也难逃世运变换，能避开凶祸之世，已是人生之大幸！

花红月明，终不及家的温暖。我们历经一条蜿蜒曲折的人生长河，在欢乐的那头，系着的是亲人的微笑，宁静的心灵，健康的身躯。可人就像苏东坡所说的那样“老去怕看新日历”，因为走着走着，我们除了美少年成丑老外，见面时“相逢意气为君饮”已慢慢变成“水酒不分”，更让人割心的是身边熟悉的脸孔越来越少，越走伙伴越稀了。今年除夕，本还暗自高兴未经生离死别之苦，可刚满假期，就接到多年未见的姑父刚过年关就离我们而去的消息，常家沟这自小每年必至的地方，多年以后再至竟然是因为告别。群山哀生、桔园烟起、春风料峭、寒彻心扉！人世间生死无常，从来不会因为我们不愿意遇见而绕开我们。生死如斯，得失亦如斯。我们所求与所有，那个不似枝叶与风，无论叶曾经多么绚烂，也难消风雨，叶因风附于干，亦因风离开干；因风绚烂，亦因风成尘。

虽为福田，但有求皆苦！自古以来，人们对慈悲、仁爱、健康、平安的期盼从未中断。除夕之夜，八仙庵中、兴善寺内，香火烛光，人如潮涌。香炉中常明的灯火、袅袅青烟，犹如求福得到的福报讯息，化成善男信女们对生活的希望之光。可在恍惚的烟火之中，不知跳出三界之外的僧尼们，他们在看着芸芸众生之际，是否也如我们凡夫俗子一样真正得到希望和安宁！高处不胜寒，红尘外难不成因香火而暖？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我们众生祈盼团圆和健康的心愿，不知这些方外之人是否亦有？命运赠予我们不同身份，安置在不同处所，赋予不同活法，我们有所求，他们亦有，但世事终如《金刚经》所言：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都说人总是见天地方知自己的渺小，见世俗始知自己的平庸，见人情才感生命的孤独，今夜，在这发愿之所，我只不过是一个希望亲人进入福堂的凡夫俗子而已。

山河大地，一念万年！除夕之夜的春节晚会，给人冲击最大的恐怕就是秧BOT了，数十个机器人像人一样自如的扭起秧歌，万众为之惊叹。随之而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DeepSeek宣传，在一觉天明后发现，AI的算法似乎已经超越了时光，我们一辈子求而不得的东西竟唾手可得了。但人若无危殆之惧、填壑之忧，必然会为物所役。算法虽快，但光阴亦白驹过隙，我们这些垂垂老去的人呀，终究生的早了一些；AI虽好，但毕业即失业现实难改，焦虑仍然笼罩在每个家庭；我们想过松弛的生活，却终被架上AI的快车，想停下来却身不由己；我们想走向更加公平的世界，却始终躲不开以智驭愚，以贵驭贱。到如今，村里人赖以生存的很多企业也纷纷倒闭，只留下了花甲之人游荡在村庄徒留哀叹。或许，我们在欢呼科技进步梦想成真的喜悦后，很快将面临日不如日的生活。海纳百川，含垢匿瑕！但不知无情却精于算计的AI，会不会给子孙在这宇宙中留一块容得下溪头卧剥莲蓬的方寸之地呢？高速发展的社会会不会给乞丐、老弱以生存之机会了?'不畏多难畏无难，不知无所不能的AI帮我们解决一个个困难后，我们无难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古人曾说‘’钓而不纲，弋不射宿‘’、‘’斧斤以时入山林‘’，那么，在面临AI带来的机遇面前，我们是否能多一些断舍离，为子孙留一份福田。

眼前闲事静，心里故山来。除夕前离开城市的路上车龙滚滚，情远万里；但年尚未走，这村庄已经人渐稀少了，家家户户烟火渐熄，不足七天的繁荣又变得冷冷清清。家园依旧，物是人非，我们自小努力学习，长大认真工作，年长教小养老，却终是在每一天的用力活着中度过的，我们努力追求一些东西，却也在不经意中失去了更多。得之快，失之也快；得之易，失之也易，人生之数，大致如此，因为方寸之地，毕竟所容不多，唯有用能忍能止之心，方能将功名利禄放逐于万里之外，将素心简心饮于一杯之中；唯有温度深情，才能放弃手指轻触的视频通话网络，扛起万金家书的深沉！苦海无涯，回头即岸！任时代如何发展，当我们一路小跑向前之时，常回头看看，因为我们的根呀，永远是家乡长明的烟火！

2025，破柴踏碓，用力生活！

（ 2025年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