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玩草把子龙

育哥

图文/陈育军

过年，玩草把子龙，那是我的少年故事。

一

我们家那时住城南村，人民公社化时叫城南大队。村人们历来沿华容河大堤堤面两边栖水而居，很有特色的是县城南街也有部分居民杂居堤面，还有商店、卫生院、铁铺、木业社、酒厂等依堤而设。有老旧的灰砖瓦屋、土坯屋、竹木泥壁屋，更多的是稻草盖的茅屋，形成几里长堤的自然村市，地名麻浬泗。

那年， 腊月初，张大毛约我参加村队里的草把子龙队。他跟我说，今年有个伢儿过继去伯伯家了，要补个人，看我想不想参加玩草把子龙。我当然想啰，这两年，他们过年正月里玩草把子龙，我没少跟着他们跑，打伙看热闹，心眼里还很谗他们收利是，分红彩。

草把子龙队，由十来个十岁到十二、三岁的村里少年伢儿伴组成。张大毛大我两岁，小学一、二年级与我同班读书。在那个六十年代初最困难的年份，由于弟妹多，早早就弃了学回家放牛、喂猪、收粪肥做事了。 玩草把子龙，在我们村队是有些传承的，张大毛跟着前批大些的伢伴们玩过几年，加上人长得灵泛又热心，便自然接班成了村里玩草把子龙队的伢儿头。

那几天算腊月里好天气，无雪无雨。我们草把子龙队七八个伢儿到村队仓库禾场扎草把子龙。

扎草把子龙，要先备料。张大毛选了禾场草垛堆里的立谷草做草料。立谷草是一季稻稻草，草杆粗实茎长，用它搓成的新草绳比麻绳劲实不差。在草垛边，大家先是清草。清草要一小把一小把的清，把稻草上的浮叶刷掉，让草把清爽利索，以备搓绳子，编缆子，剁草筒子时好用。

扎草把子龙，需用很多草绳。我们几个刷完草就开始搓草绳。很小时，我就学会了搓各种绳子，所以，撸了一小捆刷好的稻草，坐到仓库门坎上就开始搓起来。我捡出十来根稻草，在草梗下头打个结，便把这支草压坐到侧身屁股右边，两手把这支草分掰成两股，再用右手将右边的那股草，交叉盖过左手上的另一股稻草，两手掌心压紧两股草。然后，右手掌使劲从左手掌心向前下方搓动两股草，这两股草在被拧搓转动时，马上就绞织成绳。我搓一段，绳子长一段，往屁股后挪一段，不断往两股草里添插新草。有时还往手掌心里吐点口水，以增添搓草绳的磨擦力。

编草把子龙身时，大家就都要分工协作齐动手了。我们四个人，先用摇槁子（旧时，一种竹制弯弓形，手摇绞缠柴草物件）绞纠稻草，编结成两根很粗的缆绳。然后，再把两根缆绳用摇槁子分开各自绞纠紧，由三个编草人把已切成一尺多长的草梗筒子，一扎一扎地编夹入两根缆绳中间，又用草绳把一些草筒子嵌进并紧绑到缆绳周围。随着两个摇槁子绞纠缆绳的不断绞进，草筒子也随着不断夹紧编入缆绳，最终编成一根更加粗大的缆绳，也就是草把子龙身的筋骨了。草把子龙身编好后，就开始把全部编绞进龙身筋骨的草筒子转开拨散，再用些草绳分绑梳松，用剪刀撩剪整平……。最终，以龙骨缆绳为轴心，草筒子匀称地散开，就成为了一条直径为一尺多粗的，长长地圆滚滚地稻草梗绒毛筒子——草把子龙身。

我们的草把子龙，七节把，两丈四、五长，节把子棍是杨树杈枝。龙头，按那些年老熟路，请住在堤上的纸扎铺师傅帮忙，用竹篾绑稻草，贴油皮彩色纸做。纸扎铺老板年年给村里伢儿们扎草把子龙头，都不收彩钱，算做善举。龙尾，则是我们自己动手，剝棕树叶片与稻草梱成。

二

过年的前些天，我们龙队的伴们都要到村队仓库禾场去演练一些回，演习演习舞草龙，摆龙式，敲锣鼓，背赞话。有些有模有样，有些是走走过场。毕竟，我们小孩玩草把子龙也就是过年比较隆重的游戏，尽量做到样子到堂，就是有点丢三拉四，也没人那么在意。

玩草把子龙，是什么出处来路，上辈里做么子用，属什么神灵？祈风调雨顺，还是平灾息祸，我们冒十分在意讨个究竟。只晓得，我们这辈人，那年岁，没什么好玩的。玩草把子龙，当属小孩伢儿们过年时，正月里最在意，也最得意的玩项。既玩了个热闹高兴，又能讨利是，分红彩。至于大人们，玩龙不会玩草把子龙，要玩就会玩大布龙，争大场面。

那时，农村各村队小孩伢们也不是过年都能玩上草把子龙的。我们村队草把子龙得以传承，还是幸时于天地人和。村里大人们思想开通，都还支持小伢儿们玩，特别是队长高嗲是个老单身汉，后娶了个寡妇一直没生小伢。他又独是喜欢小伢，待伢儿们特别好。仓库腾给伢们用，稻草垛让伢们拆，响器把伢们打。他还经常到仓库来看一看草把子龙队的伢儿们，有什么搞不好的事，他都会帮助搞好。实际上就是我们龙队扎龙、玩龙、敲打响器、恭贺赞话的师傅。最后头，看我们演练得蛮好了，就笑着说“要得了，伢们儿，好好玩。正月多攒些利是，如果烟多，记得拿些我呼啊，哈哈”。

玩草把子龙也要地头大，也就是可玩的地方的人户多，才玩得热闹过瘾，攒利是彩头多。我们草把子龙一般不会玩到有龙的邻村去，忌讳抢了别村的地头场子，攒了别人的利是，引起斗龙。有传，我们更南面的两个邻村都有草把子龙。先年正月，一个村的龙不晓得怎么就玩到了另一个村里，又不晓得哪个好事佬，马上跑去告诉了自己村的龙队。结果，两支草把子龙就迎面截斗了起来，互不相让。先是龙头对龙头玩龙（舞龙），看谁玩得花样多，又看哪条龙摆得架式狠。年少的伢们本来不是很懂旧江湖占地头的说道，但不想输气势是本能。两村草把子龙闹着闹着就扭到了一起，其后是两个龙头砸得稀烂，草把子龙身，也散成了一条草绳。

我们城南村的草把子龙占有独得的地头场子，那就是县城伢儿没草把子龙，我们可以到县城小街小巷串走居民家，送恭贺，能攒得更多的利是彩头。

三

腊月，三十中午团年饭，关财门，上烛香，拜家神，敬祖宗。晚上守岁，堂屋里树兜火烧得满屋通红。

过了年，是新年。正月初一拜父母高堂，初二走岳家亲朋。初三，我们草把子龙出行。

初三下午，我们把草把子龙从村队仓库移出来，张大毛学着前人样，要大家烧香瞌头拜神敬龙。

我们草把子龙队十几个少年伢儿，在禾场里对着草把子龙双腿跪下，手拱高香，三叩响头，齐喊:“恭敬，清吉龙出行！”“清吉龙儿保平安，清吉龙儿保吉祥！”

高嗲为我们放响了百子鞭，炮竹“嘭、嘭、嘭”三响过后，我们举起草把子龙，敲锣打鼓出行，开始玩龙拜年。

玩草把子龙拜年，我们应该是十一、二个人。七节龙把子七个人举，三人锣鼓三个人兼打杂放鞭背东西，一人挎个袋子挽个竹篮子收利是，张大毛举龙珠引龙赞话。

“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这锣鼓声，嘭嘭热闹，一个调循环，咋听，就晓得伢儿们在打。因为，我们华容大人们的正统锣鼓，叫“甲乙点子”。那锣鼓掴，五、六人曲响，节奏明快，有多个专业锣鼓曲段，要从师传授，研习有年，才能上架，它带有华容地方独特传承，一般小伢短时间里难得学会。

出得龙行，我们先是游麻浬泗华容河大堤。

张大毛手握顶端用红布包裹着龙珠的木杖，“嘟——，嘟——”，一声一声地吹着铁哨子带行。我们玩龙的人都统一在脚下套了双大人穿的草鞋，头上带了个稻草编的金箍圈。

游堤时，按风俗习惯，备有鞭炮的人户会到门口放一小挂，以图新发。随着锣鼓声，鞭炮声，一路响起，围着跟着看热闹的小伢们也越随越多，整个大堤就一片喜庆。我们举着草把子龙游堤，会走一段，玩（称舞龙为玩龙）一段龙。在我们小伢眼中，玩龙玩得活时，那金黄色的稻草龙，随棍起伏，上下翻腾；龙头迎着龙珠，腑仰大气，八面威风。说实话，草把子龙本来就不是以舞龙为主要目的展示观赏的“龙”，它应该是为小孩们过年愉悦好玩，喜庆人家的游戏“龙”。有时玩“舞”龙的样子虽然出来了，但时常歪歪扭扭，有时还掉棍把子，逗得看热闹的人笑话起哄。

我举着中间的龙把子，随着前面龙把子走，眼睛和心都不能打野。当听到举龙珠的口哨声，开始玩龙时，就跟着左右旋转绕棍，让草把子龙翻舞起来，时有节奏没跟好，手忙脚乱，但心却欢喜快乐。

龙出行后，我们每天下午和晚上，就要拜年送恭贺了。 玩龙拜年是玩草把子龙的主要活动安排。

我们草把子龙拜年，从村队麻浬泗大堤最南面玩起，家家都要入户，屋屋都要转到，沿堤向北行，便是县城。

草把子龙拜年时，一般人家听到锣鼓声，见龙来了，都会放鞭接龙，添福添财添喜。草把子龙入户到堂屋，龙头对着堂屋正中的家神牌位。那时候，家家都有家神牌子，进门不用问贵姓，家神牌上都写着。草把子龙进屋叫“拜年送恭贺”，所以，引领龙的人在进门时，首先都喊:“拜年！拜年！”“恭贺！恭贺！恭贺新禧！”进到屋里，草把子龙拜年“赞话”，就是最热闹和最有意思的主角戏。

赞话的活儿，由举珠引导龙的张大毛担负。玩龙赞话，有很重的仪式感，就是赞话人每喊出一句赞话，不管什么词句，我们玩龙队的人都要大声应和“有啊！”这“有啊！”的应和声，围屋看热闹的人也会跟着齐声应和“有啊！”，既热烈又喜庆。要么说，没有这“有啊！”的热闹声，就不会有很热闹的气氛和场面。

在堤南头进到人户屋里后，张大毛举着红色龙珠杖，有节奏的摇响珠铃:“铃——，铃——”，开始大声赞话，喊道:

“草把子龙哟”，我们齐声大声应道:“有啊！”

“清吉龙啊”，“有啊！”

“清吉龙儿到贵府啊！”“有啊！”

“清吉龙儿保清洁哟”，“有啊！”

“清吉龙儿保吉祥啊”，“有啊！”

“清吉龙儿消灾祸哟”，“有啊！”

“清吉龙儿保平安啊”，“有啊！”

赞话，不容易。张大毛虽然冒读什么书，但记性特好，那些乡村俗语，故事歌词，红白喜事过年过节赞话，听着一、两遍就能背。加上人生得灵泛，嘴巴子又快又甜，就难得的接班了草把子龙队赞话官。

一般，龙进屋就会有些成套赞话，比如:

“清吉龙儿到啊”，“有啊！”

“一家里的喜哟”，“有啊！”“二家里的财啊”，“有啊！”“三家四家玩起来哟”，“有啊！”“五家五子登科啊”，“有啊！”“六家六畜兴旺哟”，“有啊！”“七家八仙过海啊”，“有啊！”“九家十家状元郎哟”，“有啊！”

玩草把子龙拜年，赞话都会捡好的说，捡喜欢的话赞，赞府上房子:“金砖打的脚哟，银砖砌的墙啊，福星坐高堂哟，儿孙满屋堂啊。”

赞话，轻松诙谐语也多，不要求很工整压韵，有时在屋里看到稍老的嗲嗲婆婆，赞上:

“嗲嗲的胡子稀朗朗啊，喜气绕屋梁哟；嗲嗲的胡子朗朗稀哟，发财就从今年起啊；婆婆的屁股圆又圆啊哟，全家的福气年又年啊”。

看到儿子媳妇在家，就会赞到:

“媳妇面带桃红色啊，今年又有贵子得啊；劳力的身体壮又壮哟，争得粮食充屋梁哟啊”。

家有小孩就赞出:

.“孙伢孙女读书郎哟，门门功课百分当啊。明年进中学哟，后年大学上啊”。

那年月，农村人户家日子并不宽裕。为了过年好，图吉利，绝大部分人户还是都会接草把子龙进屋。接龙讲究要用鞭炮迎龙、送龙，条件好点的人家，会用挂鞭加炮竹迎送。节俭点的，会截半截小子鞭放。草把子龙在人家屋里玩多久，主要看东家老板出利是的时间。一般，等东家出了利是包封，龙儿就会叩首谢出。

玩草把子龙，赢得利是，应该是我们伢们玩龙很期盼的冀望。那时，东家给草把子龙的利是，真刻有那时年岁月小宿影。最直接的“利是”是红包，多到上块钱，少到五分钱。有人家送一、两碗米，黄豆，豌豆；还有人给糍粑、花生、香烟、姜糖等。着实看，就是东家实际条件和待人待物体现。所以，我们玩草把子龙队伍里，会有背利是，挑箩筐的人，不是笑话。

遇到人户家出利是挨时间，这就考赞话官张大毛的灵泛劲了。他会看什么，来什么；想什么说什么，总体随意，只要莫没礼冷场。

“门前有根树啊，树上有个窝哟，窝是喜鹊窝啊，天天喜事多哟”。“后里有个屋哟，屋是猪楼屋啊，楼里喂着猪哟，猪儿肥嘟嘟啊，马上合大格哟”。类似这样的闲白话，就是挨混时间的赞话。

有些人家条件不错，迎得草把子龙进门后，就是想让多热闹一会，故意挨时间不打发利是。张大毛赞:

“玩家玩家你不急哟，老板正在商量哩啊，箱子开得叮铛响哟，封个利是尺把长啊，挨哈儿搭你肩膀上哟，你说想不想啊，你说香不香哈哟！”

　　那时，也有些贫寒人家，看见龙到了隔壁户，会关上大门，我们就晓得那可是他们为了接龙鞭炮和利是的难。见此情景，张大毛会在门口举珠摇铃，吹响铁哨，让草把子龙在那户门口玩上几下，叩叩龙首，再热闹下一家。

　　草把子龙，虽然是小孩伢儿们玩的，但规矩也是玩龙要收龙，也就是先前玩到了的人户，要在正月十五前再回访玩一次，俗称收龙。

那年正月，我们玩草把子龙收了好多利是。

清点利是，我们没忘了把收到的散烟（那时给烟，一般论几根），送了一小捆给高嗲呼。张大毛还提议拿了一些糍粑和米，送给村里五保户。当然，跟着龙跑，看热闹的伢儿们也在玩龙时吃了一些姜糖、熟豌豆黄豆，抢走了一些糍粑。最后，我们每人都分到了一些利是钱，留下的物品也折成钱分给了要东西的龙队伢儿。

草把子龙，我们玩也玩了，得也得了。

正月十五后，我们把草把子龙摆到仓库禾场边烧掉了。烧龙时，我们一排伢儿齐齐地跪在那里……直到剩下一条弯曲的灰烬。

好些年以后，我回到城南村。

高嗲已死了。他在生时，很喜欢小孩。听说他死后，村里的晚辈跪了一地，告别他孤老的亡灵 。

张大毛也死了。听说，他死于一种并不是很要命的绝症。因为当时没钱去外地医院治疗，拖着拖着就加重了病情，最终没留住他可怜的生命。想着他，超人的记性，行事的灵泛，待邻的真诚，就像昨天。如果有如果，他有条件读书，做学问，做技术，做什么官，或做什么赚钱的大事，那当是个多么成功成器的人物。

　　走到我童年和少年的麻浬泗，不仅高嗲和张大毛没了，那华容河大堤，通过大拆大修，原来的一切都没了，连同麻浬泗，仅存一座孤零零的剅闸……

那年，是我第一次玩草把子龙，也是我们那辈人最后一次玩草把子龙。以后，破“四旧”，我们被破了许多许多……亦或，先祖们留下的那代草把子龙，永远地留在了那个过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