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岂为红颜泪，铁骨当去做栋梁，——记一位志愿军伤病员的故事

上校1970

小时候，家住医院大院里，医院是由原部队医院整体改制交地方的单位。那时，大院里的医生护士也多是由部队整体转业的人员，所以在较长一段时间里仍保留着部队医院时的建制和传统，一日三餐吹号，一早一晚放号，不知道内情的周边老百姓，很长时间还以为这里仍是一座军营。

医院里面有个康复科，是收治原部队伤病员的科室，里面住着三十多个伤病员，除几个解放战争负伤人员，大多数都是从抗美援朝回来的志愿军伤病员。

康复科病房设在医院门诊大院(原国民党县政府办公区)内的西侧，座北朝南三排大平房，平房的西侧是紧靠土圩墙的花园苗圃，伤病员多是两人一间病房。排房设有外走廊，夏光足时可照亮半个房间。在我们大院子弟眼里，那可是整个大院最好的位置，所以那里住着每一位伤病员都是英雄，而只有英雄好汉才该享受那些天然的阳光病房。



那时候，康复科是全大院生活待遇最好的地方，食堂小灶天天为他们烧制营养丰富的美餐，就是在最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时，康复科也没断了鸡蛋牛奶和鱼肉，每到饭点，那香味直把人馋的哈喇子流下半尺长。

康复科不仅伙食好，而且护士们也个个健壮漂亮，十几个姑娘成了大院里的花，常常有男人借去苗圃看花的理由，隔着窗户看姑娘花。再后来，省医学院在大院开办护士实习学校，康复科的前两排院子又住满了姑娘。一时间，门诊大院的半边地就成了女人花盛开的地方，不是笑声歌声不断，就是女人那些大大小小的花衣服在随风摇摆。若大的半个院子，一年四季，都飘着雪花膏的香气。

恰恰就是这鲜花盛开香气袭人地方，却惹出一起让人揪心痛的事情，也扯出我这篇“英雄岂为红颜泪，铁骨当去做栋梁”的小故事。



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当书记兼院长的父亲把我们六个子女召集在一起，非常严肃的通知我们，明天周日在康复科有一个批判会，要我们六个孩子也参加，说是去受一受英雄主义教育。散会后我就纳闷，既然是进行英雄主义教育，为什么还叫批判会？问共青团员的大姐，她也皱着眉头不明白。小弟小妹更无知，只知道康复科有许多好吃的，俩人还在认真讨论明天会吃到些啥东西。

第二天我们遵照父亲的指示，准时走进了康复科的小会议室。那是一个由两间病房打通改成的大屋子，屋子里的桌子被撤掉，摆了一圈方凳子，不一会的功夫屋子里就坐满了人，有医生护士，有护校学生，有康复科的伤病员，还有我们这样的职工家属，粗略看一下，大概有四、五十人的样子。

记得那时医院还保留着部队医院建制模式，保留着政治处，父亲和政治处的主任也都在，会议也是由那个主任主持的。但是，会议一开场，却把我们吓一跳。



正当我还在猜疑这会要批斗个啥时，就听那个主任一声喊，“把14床肖xx抬进来！”话音刚落，两个护士抬一付担架走进来，只见上面平躺着一位病人，人很瘦，白被子盖上面几乎看不出人型来。

几个小孩好奇的站起来想看看那人是啥模样，立刻被大人吼下去。就听政治处主任开始讲话，大概意思是这位肖叔叔思想不端正，有资产阶级特殊享乐意识，试图与科里某位护士谈恋爱，被拒绝后就抗拒正常治疗，导致下肢功能丧失肌体坏死，丧失一个革命战士的阶级立场……

那时我还小，十来岁的孩子哪里懂什么恋不恋爱，心里只有好人、坏人，英雄、坏蛋的区别。听政治处主任这一通说，只认为这担架躺着的是个坏叔叔。接着是科主任、护士代表、病号代表，以及护校学生代表和职工家属代表的发言。从他们的发言中，才知道，肖叔叔并没那么坏，认真讲，他应该还是一位英雄，可英雄咋会变成这样哪？



原来被批斗的肖叔叔也是山东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第二次战役，并在长津湖战役中立下战功。1950年11月27日至12月24日，中国人民志愿军第9兵团3个军与美军第10军，在朝鲜长津湖地区进行直接较量，创造了抗美援朝战争中全歼美军一个整团的纪录。肖叔叔当时就是参战27军某师的战士，在战斗勇猛杀敌而荣立二等功，但因严重冻伤而致双脚残废，回国后住进我们医院进行康复治疗。

大概一年前，三十来岁的肖叔叔看上了护理他的一位十八岁的上海藉的小护士，梅阿姨。一开始梅没有意识到这是感情问题，加上对英雄、功臣的内心崇拜，对肖一直细致热心的护理，甚至在肖过生日时，还专程骑车去二十多公里外的市里买蛋糕。这一切更加深了肖对梅的热恋，终于有一天开口向梅提出结婚的请求。这一下可吓坏了梅，不仅当面拒绝了肖的求婚，还急火火向科主任投诉，要求调离康复科。

肖叔叔被拒绝后，就拒绝治疗和康复锻炼，而且坚决不再下床。虽经各级领导来做工作，他仍坚持自己的做法。父亲调来当医院书记兼院长后，也曾找他多次谈话，但仍不见他有所改变。



那时，在我们小孩子的意识中，英雄，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就是宁死不屈的铁人，就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豪杰，怎么会因一个女人，就躺下再也不起床啦？还让自己彻底变成一个废人？你连美国鬼子的飞机坦克大炮都不怕，怎么还怕一个小姑娘的拒绝就不想活了哪？

会议进行中，躺在担架上的肖叔叔只是紧闭双眼一声不吭，无论是温柔的劝说还是激烈的恕斥，他都无动于衷，如果不是见他因呼吸而让被子有些蠕动，还真以为他变成了一具尸体。

我心想，一个经历过生死拼杀又忍受住双脚残疾的男人，应该把一切看的很淡很淡。再说，被一个姑娘拒绝了，也不等于被天下所有女人拒绝了？而且，英雄，岂能为一个红颜而丧失斗志哪？做为一个五十年代的小男孩，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满脑子里都是英雄和烈士，怎么容的下一个伟大战士因一个女人而躺倒不起哪？





会议最后是父亲的讲话，他讲到了自己十八岁冲破阻力当八路，在鬼子刺刀下保护战友，在反扫荡战斗中老百姓怎么保护八路军伤员，在解放战争中怎么流血负伤……，很多往事叫我们听起来像讲战斗故事。但父亲最后几句话深深印进我的心里。

父亲不像大家那样站着说，而是坐在肖叔叔的身边，拉着他的手在说话，不想是在开他的批斗会，更像和肖叔叔拉家常。“做为革命战士应该懂得一个道理，你是国家的功臣，不是国家的老爷，你是人民的英雄，不是老百姓的太上皇”“你有爱的权利，别人也有不爱的权利”“你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英雄，但不是让人事事恭让的财主”“你只有让自己坚强的站起来，才会赢得更多人的爱戴，才会找到自己真正的爱情……”

“当人民的功臣，而不是做人民的老爷”这话讲的多好！父亲，一位三八式的抗日老兵，也是残废军人，他当然懂得功臣与老爷的天壤区别。



不知何时，我看到肖叔叔的眼角似乎潮湿了，只见他用力紧闭眼皮，意图挡住夺眶而出的泪水。父亲后来说，那时他感到肖叔叔的手从冷冰冰的软弱无力，慢慢变的潮湿热的坚硬有力，虽然他还是没有睁开双眼，但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与温暖。

由于很快就进入了文化大革命，我全家受冲击受迫害，根本无暇去顾及别的事情，所以，肖叔叔的后来也就无从知道。但无论过去多少年，父亲劝肖叔叔的那些话，却留在我的心里。“英雄岂为红颜泪，铁骨当去做栋梁”，这也让我想起历史上那个吳三桂，“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就为了一个女人，甘当汉奸奴才，成为千古罪人。

我不知做为志愿军英雄的肖叔叔最终是否遇到自己的真爱，也不知那位拒绝肖叔叔的梅阿姨是否有了幸福生活，更不知康复科的那些残废军人们后来生活的怎样？

但我几十年后却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应该活在自己强大的内心里，只有这样，任何人也永远无法战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