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晨光爬上窗棂时，铝制水壶在行囊里叮咚作响。老伴将最后一张膏药妥帖收进夹层，抬头笑我：“当年背个军用水壶就敢上山，如今倒像个要出征的老将军。”我摩挲着儿子寄来的登山杖，碳纤维纹路沁着凉，恍惚触到四十年前竹杖的粗糙。那只漆皮斑驳的回力鞋，仍在老相册里踏着金顶的流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缆车穿过雾霭，如一枚银梭织就天地。同厢的沈阳老教师们举着放大镜，在玻璃上勾画摩崖石刻的轮廓。“瞧这‘非人间’三字，”鬓角飞霜的领队指点石壁，“古人说登高如登仙，咱们这些老骨头今日也做回谪仙人。”老伴倚窗轻笑，山风掀起她帽檐下的银丝，与崖畔白练般的瀑布竟生出几分相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中庵的葛根粉摊前腾起袅袅白烟。卖粉的大姐舀一勺晶亮粉冻，浇上自家熬的山楂蜜：“阿姐尝尝，比你们城里保健品实在。”瓷碗递来时，她腕间银镯碰出清响，让我想起母亲当年在灶台边熬米浆的模样。热汤入喉，四十年前那个攥着粮票换馒头的青涩少年，忽然在胃里暖洋洋地醒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夜宿半山，地暖烘着老寒腿。忽听得廊下窸窣，推窗竟撞见满天星斗低垂欲坠。城里的霓虹何曾这般慷慨？整条银河泼洒下来，坠在客栈老板娘送的搪瓷缸里，就着陈皮普洱一饮而尽。暗笑自己终究不是文人，品不出星子的雅意，倒想起年轻时偷喝地瓜酒的酣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破晓前的金顶浸在靛青色里。广东来的小年轻要为我们拍照，教着摆弄延时摄影。老伴裹着借来的军大衣，臃肿如年画上的寿星婆，却在镜头前执拗地调整角度：“得把祭坛飞檐框进去，当年就是在这儿……”话音忽止。快门声中，云海恰在此刻裂开，漏下一缕金光，将她眼角的泪痣染成琥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万亩草甸在脚下翻涌绿浪。上海老茶客们席地煮泉，野山楂在紫砂壶里载沉载浮。“这茶要蹲着喝，”王阿姨递来粗陶杯，“接地气，接山魂。”蹲踞间忽觉膝头酸软，却见老伴正偷塞红糖姜块给气喘的沈阳老教师。相视一笑，满山草色忽然都成了会心不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下山时遇见卖红绸带的阿婆，竹架上飘着四十年前同款花色。老伴仔细系紧杖头：“当年那根半途就散了，这回要留到七十岁再来。”杖尖点过青石，敲出与心跳合拍的节奏。山道蜿蜒，恍见两个身影在时光那头雀跃——他们背着铝壶，唱着样板戏，以为青春是永远用不完的干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暮色漫过发云界时，手机弹出儿子消息：“爸，腿还行吗？”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山风卷走回复，却把当年的诺言送回耳畔。原来每座山峰都是岁月的驿站，只要还在路上，青春便永远在下一座山头等候。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壬寅年秋 记于萍乡至沪列车）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散落的山间笔记**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白鹤峰古祭坛东北角的空心砖，踏响时似闻道家炼丹的晨钟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观音宕的野薄荷揉碎敷腕，比清凉油更醒神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山脚挑夫哼的小调里，藏着武功山二十四种云的名字</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