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斗地主

徐广刚

<p class="ql-block"> 老家的斗地主</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代的文革,我刚记事。村里电没通,靠煤油照明。我家那条巷,东西连着两个大沟,中间连着一条小河,小河两边住着几十户人家,除了高谢尚三家,其余都姓徐,这三姓也和徐姓连着亲。由于是全村最宽的巷子,大家都叫宽巷。男人出海后,巷子全是妇女儿童。 </p><p class="ql-block"> 宽巷的沟沟河河,随着四季的变换,捞鱼摸虾,嬉水遛冰,成就了我们的童年。无电而单调的岁月,最热闹的是村里开斗地主大会。 </p><p class="ql-block"> 会场上,先是跪着一排地主和四类分子,村干部竭斯底里喊过口号后,开始游街。民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押着地主们,前面村干部边敲锣,边呼口号,边在大街小巷转悠。大人们站在大门口观望,小孩们跟着队伍跑。有时地主们双手被绑在后边,在刺刀的寒光下,垂头丧气。地主因故不能游街,地主妻子必须替代,我们叫地主婆。雨过天晴的时候,村干部常常勒令地主们去村西沙窝,挑沙垫路。村干部不允许他们上船出海,在陆地上干最苦最脏的活,子女不能升学参军,男的不好找媳妇,女的嫁不到好人家。其实,我们村当年被日本鬼子点火烧了,家家都是一贫如洗,有300多人外出要饭,有"穷大沙富范口,一流河圈灰到柳(杭)"的民谚。土改的时候上级下达地主名额,村干部要落实到位,于是一些与村干部有矛盾或者单门独户的外姓人,成就了村干部的任务。</p><p class="ql-block"> 地主徐世言</p><p class="ql-block"> 近族二大爷徐世言,和我家隔着一条巷,他上过私塾,划成份时被村干部划为地主,其实也没有什么家产,几间茅屋,只不过日子比其他人家充实一点。村干部把他划成地主的理由是,能上私塾就是有钱。二大爷慈眉善目,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过年时,母亲会买上一张红纸,差我去找二大爷写对联,找他写对联的邻居排成了队。村里的红白事,常请他写字记帐,二爷都是乐呵呵的展示他的才艺。后来不知怎的,村干部不允许他帮邻居写对联记帐了。被游斗时,二大爷常常被喝令走在最前面,有时老实得连话都不敢多说的二大娘,也会被心血来潮的村干部绑起来,陪在二大爷后边。二大娘是小脚,双手被绑着不能摆动,走的姿势一扭一纵的,村干部和民兵边看边乐。一次村里开批斗会,用稻草扎着刘少奇和邓小平的模样,挂在树上,地主们每人都戴着白纸糊的高帽,黑墨写的名字被重重的打上红叉。村干部吩咐民兵找来碎玻璃碴和带刺的藜荆,把二大爷的裤腿卷上,裸膝跪在上面,自然是血色一片。由于是低人一等的成份,二大爷的大儿子始终没有找到媳妇,三儿子在外地说了一个妻子,我们叫毛三嫂。兄弟四个亲亲热热,邻居们很少听到他们吵架磨牙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四类分子解连富</p><p class="ql-block"> 西天的邻居姓解,单们独户。老大叫解连荣,当过八路军的炮兵,耳朵被震聋了,脑子也震坏了,跟着弟弟解连富生活。上级下达四类分子的名额,村干部找来找去,落实不下去,便哄解连富,这个四类分子你当,批斗时给你加工分。势小力簿的解连富被连哄加诈,成了四类分子。连续被批斗后,找村干部要辞去这差事,村干部反脸了,扣上了反攻倒算的帽子,批斗的更厉害。解连富是个勤劳的农民,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受不了这个气,去投奔亲戚去了。二儿子比我小一岁,矮一个年级,我们常在一起捞鱼摸虾,从不感觉他坏在哪里。解连富在生产队干最重的活,挣最少的工分,过着低人一等的生活,不久便在苦恼的压抑中撒手人寰。八十年代初期,老二和老三晚上口角,发展到打斗,老三顺手用尖刀捅了上去,误刺了要害,因老三的媳妇是我姐夫的侄女,出事时我和在市公安工作的同学,匆匆赶去,县刑警队的法官正在给老二验伤口。看到一起长大的伙伴,壮硕的身体冰冷的躺着,心中一阵悲伤。当晚老三到派出所自首。媳妇在家,既要伺候瘫痪的婆婆,又要拉扯一双儿幼儿,全部收入就靠给建筑队打零工。老三提前释放时,曾在我这里干了一段时间零工,人很老实,不善言语。他是在父亲被划成地主时出生的,刚懂事起,就经历了受尽凌辱的生活,性格的形成肯定有畸形的一面。</p><p class="ql-block"> 地主婆谢大娘</p><p class="ql-block"> 宽巷南头住着一家谢姓,我叫表大爷。表大爷闯东北去了,表大娘在家带着唯一的一个儿子生活。他家南边是一个大沟,长满了芦苇。春风萌芽的季节,我们去河边采谷荻,剥掉青涩的绿衣,便是一根絮状的白色嫩芽,嚼出一嘴鲜汁。粽叶飘香时,我们到南大沟去打棕叶,夏天到了南大沟又成了我们的天然浴场。每次路过谢大爷的门口,常见谢大娘坐在屋檐下,不是看书就是做针线活,很安静。见了慈眉善目的谢大娘,我都喊一声表大娘好,她报上慈祥的一笑。</p><p class="ql-block"> 谢大娘的娘家是富户,她读过私塾,还能看线装书,比一般的村妇知书达理。文革时因娘家是地主成分,村干部顺手给她戴上地主帽子,完成了上级指标。</p><p class="ql-block"> 谢大娘从一个贤妻良母变成宽巷唯一的地主婆,不仅要挨批斗,雨过天晴后要和地主们一起挑沙铺路,干着义务工。每次批斗挑沙回来,左邻右舍的妇人常到她家陪她说话,宽她的心。她也常常到我家串门,有次看见我家吃的是稀糊涂,对我母亲说,小孩都在长身体,没有干粮吃怎么行呢,回家挎来一篮子满满的地瓜干,在饥寒交迫的年代,是很贵重的,自此幼小的心灵被谢大娘的善举铭刻着至今不忘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谢大娘是很有城府的母亲,虽然忍辱负重,但从不乱讲什么,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高大帅气的儿子身上。儿子升学无望,当兵不成,忍气吞声的干着生产队的农活,工分还要比别人少,便随父亲去了东北林场。随着形势的变化,批斗地主的活动渐渐少了起来,孤身一人在家的谢大娘,由于和邻居处的和谐,少了一些孤独。不久儿子也娶了媳妇,帮她生了孙子,谢大娘也精神起来。一次儿子在东北伐工被大树砸倒,棺材运回来时,谢大娘哭的昏天黑地,我们村围观的人无不悲伤,陪着谢大娘哭啼。</p><p class="ql-block"> 后来,谢大爷从东北退休回来,谢大娘也摘下地主的帽子 ,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儿媳勤劳,孙子考上了大学,老两口被安排看管村里的电灌站,一次大娘失足跌进渠中,背着自己一生的起起伏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早晨散步时,常常路过谢大娘落水的电灌站,想起她那慈祥的面容,联想到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心中总是一阵悲怆。</p><p class="ql-block"> 时过境迁,如今老家的宽巷所有沟河都被填成宅基,一栋栋整齐漂亮的楼房拔地而起,巷子里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轿车,旧时的踪迹找不到一丝一毫,无论是村干部的后代还是地主四类分子的后人,都过着忙碌而幸福的生活。一代新人对过去地主的事更是一无所知,不知也罢,那毕竟是一段伤痛的历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