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鼎上的日光航线

一丁

上海博物馆的玻璃幕墙，在万里无云的朗朗晴空下化作巨大的棱镜，将21世纪的冬日暖阳分解成七彩色谱。青铜鼎造型的屋檐投下几何阴影，恰似日晷的青铜指针划过文明简史。

2025年1月30日，农历乙巳大年初二。本该是媳妇回娘家的日子，我与妻子却一脚踏进上海博物馆，与期盼已久的“金字塔之巅——古埃及博物展”来一场心灵之约。凭心而论，能在上海一览异域风情，特别是咫尺间管窥距今三千多年前古埃及文化，让我们心潮澎湃。同时，又为节省下不菲的旅行费用而喜不自禁。

当我们踏着满地光斑走进博物馆内，春节的喧闹被自动门过滤成遥远的潮声。迎面而来的湿热空气里，仿佛漂浮着来自撒哈拉的沙粒。馆内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转身甚至畅快地呼一口新鲜空气都属实不易，中国现实的人口状况可见一斑。

我和妻子紧拉着彼此的手，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人流冲散，消弥在嘈杂轰鸣的鼎沸之中。尼罗河的全息影像在地面蜿蜒，波光中游动着电子生成的圣罗非鱼。一条不知名的虚拟河水，波光粼粼、温柔地逡巡在每个人身上，不经意间漾开的涟漪惊醒了沉睡的荷鲁斯之眼。穹顶环形屏亮起，LED灯珠拼出古埃及星图，与上海正午的阳光交汇在一起，绽放出黄蓝白相间的光芒，与三千年前引发尼罗河泛滥的那道星芒精准重合。

萨卡拉的秘密

整个展览分为《萨卡拉的秘密》、《法老的国度》、《图坦卡蒙的时代》三个展区。我和妻子随着人流，首先涌入最近的《萨卡拉的秘密》展区。

据悉，本次展览有超过95%以上的埃及文物为首次到访亚洲，萨卡拉考古新发现更是全球范围内的首次系统展示。

鼻子异常灵敏的我，首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湿土与松香混合的气味，与从博物馆咖啡厅内飘来的焦糖味混合在一起。闭上眼睛，古老与现代、陈旧与新派、规矩与浪漫缠绕在一起，像厮杀缠斗的角斗士，又像恋人间亲密耳语，一种说不出的古老神秘感扑面而来。

六米高的金字塔剖面模型内部，光纤网勾勒出公元前2667年的建筑蓝图。我对着西北角连击三掌，青铜小像滑出的瞬间，松脂雾气中竟混入了焊接的金属味。显微镜头下的棺木年轮让人屏息，公元前2300年的雪松剖面中，螺旋纹饰与DNA链在纳米投影中翩然起舞。

在感应碑林区，我的掌心温暖了刻有“永生”的圣书体。当时，一位穿着时尚、操一口地道陕西话的姑娘正在用手机直播：“家人们！看啊，额（我）的名儿在古埃及碑文上显灵咧！”她的身影映在碑面，古老象形文字与直播间弹幕在液晶屏上杂交出奇异的语义。

一幅黄金面具悬浮在特制展舱，少年法老的面容被定格其间。“这个曾让现代工程师耗费七周计算的角度，与穿过玻璃幕墙的阳光形成神圣的42°夹角。”解说器里传来好听的男士浑厚低沉的声音。“面具耳垂的金环微微颤动，我们会发现，那是馆方设置的声波共振装置在模拟尼罗河季风……。”

法老的国度

《法老的国度》展区入口处，调色板的浮雕在晨光中苏醒。斧头劈落的刹那，地面投影炸开血色涟漪，惊散了悠然自处的鸽群。这是我们感兴趣的展区，入口处新颖别致的设计，更增强了我们一探究竟的欲望。妻子对我说，“原来权力诞生时都带着血腥的甜味。”想想，咂摸咂摸，嗯，是这么个道理。

狮身人面权杖在电磁场中悬浮自转，微妙的震颤让空气漾起波纹。阳光穿透穹顶射入时，权杖投下的阴影恰好覆盖展厅地面的诺姆行政区划图。三五孩童在逼仄的空间内追逐着跳动的光斑，笑声激活了柱廊深处的象形文，石灰岩柱体表面浮起古老的《尼罗河颂》诗句。一会儿，他们又聚集在乌木浮雕前，影子激活了隐藏的感应器。透特神举起鹭羽笔的刹那，展厅顶部的环形灯带变暗，其中一个女孩子运动鞋上的反光条，成为室内为数不多的光源，显得熠熠生辉。

让人叹为观止的是古埃及的木乃伊墓葬文化，我想，这是被重新定义的生命形态。在古埃及防腐师的刀下，人体被解构成神圣的语法。他们取出易腐的内脏，如同诗人删减冗余的形容词；用泡碱吸干组织液，堪比陶匠焙烧泥胚的脱水仪式。当洁白的亚麻绷带缠绕躯干时，肉体便成为一具立体的象形文字，每层裹尸布都是通往永生的介词短语。尽管现在看上去，它们是那么的丑陋和不堪。

解说词说，“在萨卡拉墓地的第三层甬道，防腐师们发明了对抗熵增的原始代码。他们用蜂蜡封印耳道，防止时间从听觉裂缝渗入；以液态树脂浇筑眼眶，将视觉凝固成琥珀色的时停装置……。”博物馆展出的猫木乃伊中，其尾椎骨被折成象征永生的符号，X光片揭示这竟是生前人为塑造的畸形。

那些追求永恒的古埃及人不会想到，他们的木乃伊会在21世纪被装上GPS定位芯片，在恒温展柜里继续永生的囚禁。当参观者用手机扫描二维码获取导览信息时，数据洪流中的电子木乃伊正在云服务器里悄然滋生。博物馆内，观众与木乃伊之间跨越时空的互动，揭示了残酷的事实：观众可实时观测自己呼出的二氧化碳对木乃伊组织的侵蚀速率。当我们在玻璃展柜前屏息凝神时，恰似当年防腐师在停尸台前的专注，两种时空的执着在此刻相遇。

图坦卡蒙的时代

转过以方尖碑为原型的廊柱，《图坦卡蒙的时代》展区扑面而来的暖黄光线让我恍惚。“咕噜咕噜”不停叫唤的肚子提出抗议，午饭时间早已过了，我们决定加快脚步。

图坦卡蒙彩绘棺椁的裂缝被设计成窥视孔，当我的体温传导至感应区时，巨型太阳船突然从裂缝驶出，在展厅墙面投射出流动的光之壁画。某个瞬间，仿佛外滩的钟声穿透展馆墙壁，声波震落了棺椁边缘的虚拟圣甲虫，它们化作像素溪流汇入通风口的白光。

36个陶罐组成的矩阵正在吟唱，超声波加湿器喷出的水雾在罐口凝结成尼罗晨露。妻子俯身观察罐身裂纹，发现每条缝隙都嵌着微雕的象形文。“这是公元前1896年面包师阿赫摩斯的离婚协议……。”解说器中如是说。

最动人的是展柜底层那串葡萄干。碳十四检测显示，它们来自拉美西斯二世的婚宴，脱水皱缩的果肉里仍囚禁着三千年前的月光。旁边的对比柜里，现代吐鲁番葡萄干在模拟尼罗河气候的舱室里缓慢脱水，两串果实隔着玻璃进行着跨越时空的水分交换。

当然，令我们惊讶的远不止这些。砖头上雕刻的逼真得令人发指的蟒蛇、到今天仍显时尚的白色草制人字拖、像极了太师椅的法老宝座等等，数不胜数。太多太多的不可思议，让我俩大开眼界。大张的嘴巴因长时间没有闭合，险些脱臼。

我和妻离馆时，夕阳正在为博物馆披上金箔色外衣。外滩的滔滔江水与狮身人面雕塑在视网膜上形成叠加，黄浦江浪花裹挟着古埃及的象形文字东奔向海。我们为此次不同寻常的丰益之旅而欢欣、而震颤。

在博物馆二楼，我们寻得一长椅落坐，分食从家中带来的面包和苹果。这是早已形成的默契，只要逛馆，必然如此待遇。妻子感慨道，“今天人真多啊！但是看到有相当多孩子们来到博物馆，还是由衷地高兴。”我明白她的意思。

起身时发现，在我们的座椅下方，竟然出现了有趣的光影：梧桐枝桠的倒影投射到地上编织成文字，像一个个倒着的心字。妻子盯着看了半晌，突然诗兴大发，“当东方的青铜鼎盛满阳光，尼罗河将在黄浦江续写新的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