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谈闲言录（3）：商海浮槎

明空如月

第二章 商海浮槎

诗曰：

舟行商海几沉浮，

利锁名缰总难休。

骤雨翻船千金散，

方知身是梦中囚。

一日，茶室炭火刚刚燃就，烟雾尚未消散，一锦衣客即跌撞入门，袍角沾满泥泞，金丝线绣的貔貅纹皱成一团。其怀中紧抱一鎏金红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似要将那红色的匣子生生捏碎。

“一壶浓茶！要最苦的！”他哑声吼道，一边吼一边掷出一锭银子，砸得茶桌嗡嗡作响。

梦谈先生并不抬眼，只慢悠悠地取出一撮陈年普洱，又抵近闻了闻，然后慢慢地倾入壶中。

茶未沸，那人已按捺不住，猛捶桌面：“三十年的心血啊……这下全完了！”

红匣“咔嗒”弹开，一叠泛黄的银票骤然散落，每张皆盖有“作废”朱印，猩红如血。

“早年撑船贩盐，三更起五更眠，水里捞的铜板都要掰成八瓣花。”他抓起银票狠狠撕扯，“后来做丝绸，贩南洋，宅子买下七进七出！谁知那帮狼崽子——”

话音戛然而止，锦衣客抑不住伏案干呕，喉咙间滚出几声似哭似笑的呜咽。

茶壶忽鸣，白雾腾空凝作幻景——

巨舸破浪，绸缎如霞，铺满甲板。客商举杯谄笑：“刘爷，这南洋航线独您一家，分兄弟们一口汤喝？”锦衣客仰头饮尽金杯酒，假意道：“好说，好说.......” 脚边跪着个被捆的纤夫，正是昔日助他起家的老舵工，不想却私通外人被他撞了个正着。

画面骤转，暴风雨夜，大船倾覆。亲信卷走救生小船，独留他紧抱木匣随波逐流漂至荒岛，谁知打开木匣，竟是一匣废票！

幻象散尽，锦衣客双目赤红：“我待他们如手足！金银美人从未短缺！为何他们却——”

梦谈推茶近前，茶汤竟呈浊黄色，浮沫如蛆蠕动。

锦衣客惊退：“这是何物！”

“君平日喝的‘茶’。”先生指尖轻点茶沫，“浓时腥膻，淡时腐臭，可对？”

锦衣客如遭雷击。昔年场景倏忽闪过——为夺商路，他命人往对手茶船偷偷地掺了砒霜；为压工钱，他逼老匠人吞下生锈铜板……那些茶，他竟饮了三十年。

“黄金屋、白玉床，不如一碗清水可净肠。”梦谈拂袖，浊茶泼地，青砖“滋啦”腾起黑烟。

窗外忽有风过，枯梅枝簌簌作响。锦衣客怔怔望去，但见那虬曲老枝上竟绽出几点绿芽，在萧瑟秋风中颤巍巍地立着。

“这枯梅竟活过来了？”他喃喃地道。

“梅本未死，只是冬藏。”先生拾起一片枯叶，“君可听过——商海无舟，唯人心作筏？”

锦衣客颓然瘫坐，金丝腰带“啪”地断裂，露出内里一截草绳——正是当年跑船时束腰的旧物。

忽见锦衣客仰面朝天狂笑三声，劈手砸碎金匣，银票纷纷扬扬，如纸钱飘洒。

“好一场大梦！”话音未落，已赤足奔出茶室，将锦袍抛入河中，披头散发而去。

几日后，乌镇码头多了一艘无主货船，满载陈米粗布。桅杆悬一褪色旌旗，上书“渡人者自渡”。

茶客传言，那船每逢阴雨便自行扬帆，专载贫苦渡江，分文不取。

【梦谈碎语】

金银熔时滚烫，冷后不过顽石。

且看古今江上船——

载得动千金，载不动人心。

人心本是果之因，自作自受莫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