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谈闲言录（2）：大梦春秋

明空如月

第一章 大梦春秋

诗曰：

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春秋。

红颜毕竟成枯骨，何人能免入坟头。

万般带不去，空叹逝水流。

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话说某日，残阳如血，余晖斜照乌镇青石巷。方寸茶室面街檐角，悬一褪色风铃，随风轻晃，叮咚声碎，似叹似诉。

梦谈先生与三五茶客相谈甚谐，忽然门帘掀起，一佝偻老者踉跄而入。其人身着破旧皂袍，袖口磨得发白，腰间却紧系一枚蒙尘玉带钩，隐约透出昔年贵气。茶客中有眼尖者，悄然低呼：“这不是三十年前那位‘玉面判官’李大人么！”

老者恍若未闻，径直跌坐茶桌旁，十指死死抠住桌沿，骨节青白。

梦谈先生不言，斟一盏温茶推去。茶汤清碧，映出老者浑浊双目，良久无言。俄顷，忽有泪坠入杯中。

“那年杏花簪满头，琼林宴上赋风流……”老者嗓音沙哑，如锈刀刮骨，“我十八中进士，御笔亲封京兆司刑，断案如神，人称‘玉面青天’。朱门显贵争相结交，黄金美姬，唾手可得。”

言至此，他猛然抬头，眼中迸出癫狂之色：“可不曾想，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良辰如飞絮，一朝沉冤狱！不过因拒了宰相府的私案，竟被诬作贪赃！刑杖打断脊梁，充军边关三十载……唉，三十载！”

茶室一众寂然，唯闻老者粗喘。梦谈轻叩茶壶，壶嘴袅袅升烟，竟幻现出边关风雪——

孤城落日，朔风沙卷。一罪囚身披镣铐，于冰河凿石不断。双手皲裂见骨，血滴冻凝赤珠。忽有敌寇袭城，箭雨漫天，同袍皆殁，唯他独活。一夜青丝飞白雪，人如枯槁漠风哭......

待幻象渐渐消散，老者伏案恸哭：“我不甘！我不甘啊！若当年趋炎附势，何至于此！”

梦谈敛颜静穆，取枯梅一枝，插入案头空瓶，淡淡地说道：“李大人，且看此梅。”

老者怔忡望去，见枯枝虬曲，无花无叶，却有暗香浮动。

先生指尖轻抚梅枝，缓声如诵偈语：“你恨权贵折你风骨，却不知风骨本如梅——愈摧折，愈留香。若你当年俯首，摧眉折腰，今日便无这截枯梅，只有烂泥一堆。”

老者闻言，浑身剧震，玉带钩“啪”地一声断裂坠地。窗外疾风忽起，卷走钩上积尘，露出内里一道裂痕，似笑似泣。

待得再抬头时，茶已凉，人已去。案头枯梅竟绽出新蕊，幽香沁透满室。

几日后，有茶客于门外长街远远地瞥见，老者褪下皂袍覆于一乞儿身上，赤足踏歌而去：

“曾为簪花客，今作烂柯人。

功名雪里炭，清白火中金。

大梦！大梦！

且饮吴中一杯水，胜却琼浆醉红尘！”

歌声渐远，茶客面面相觑。忽有人惊呼：“诸君快看！”

只见那断成两截的玉带钩，不知何时化作了一对卵石，静静地卧于梅瓶之下，温润如月。


【梦谈碎语】

世人总道“清白误我”，却不知污浊易染，洁净难守。

你看那雪中炭——烧时黑，冷时白，终究成灰化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