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书法的金石气与书卷气

无尘

书法创作，是非常个性化的工作。人们对一幅书法作品的评价，也是十分主观的，很难形成统一的标准。比如人们评价一幅优秀书法作品时，常常说到金石气与书卷气。但说者往往语焉不详，听者每每不知所云。到底何为金石气？何为书卷气？其实细究起来，并不神秘。

所谓金石气，是指书法作品中蕴含的古朴、苍茫、浑厚的气息。之所以称金石气，顾名思义，与金、石有关。此处所言之金石，特指古代纸、帛出现之前，作为文字介质的兽骨、青铜器、石碑、摩崖等。附着在这些材质上的文字，其形成不是用笔写就的，而是或刻或铸，既要缜密细致，又必得用大力气，笔画之间，透露出一股雄强之气，而且会自然地出现书法所追求的“屋漏痕”、“锥画沙” 的行笔效果。这些文字又经过数千年时间的风化、剥蚀，已非原有面目，铅华洗尽，显现出一种历尽沧桑的古拙感。

近世书画家潘天寿先生说:“石鼓、钟鼎、汉魏碑刻，有一种雄浑古拙之感，此即所谓‘金石味’。...... 古人粗豪朴厚，作文写字，自有一股雄悍之气。然此种‘金石味’也与制作过程、与时间的磨损有关。金文的朴茂与浇铸有关，魏碑的刚劲与刀刻有关，石鼓、汉隶，斑剥风蚀，苍古之气益醇。古代的石雕、壁画，也都有这种情况。这些艺术品，在当时刚刚创作出来的时候，自然是已经很好，而在千百年以后的现在看来，则往往更好。”(潘天寿《谈汉魏碑刻》) 之所以 “在千百年以后的现在看来，则往往更好”，就是因为这些刻铸铭文书迹经过制作工艺的作用和悠久历史的风化剥蚀过程，使书法的面目增添了许多原本所不具备的美感，即所谓 “古意”、“金石气” 等。

金石气的特点是：

1.古朴厚重：金石文字因年代久远，笔画形态犹如被岁月精心雕琢，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古朴质感。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诉说着历史的兴衰荣辱，线条之间蕴含着醇厚的历史韵味，观之，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深沉而凝重的力量，仿佛触摸到了历史的脉搏。岁月的长河缓缓流淌，那些古老的金石文字如同沉淀在河底的瑰宝，散发着神秘而迷人的光芒。它们承载着先人的智慧和情感，见证了时代的变迁和文明的传承。当我们凝视着这些古朴厚重的文字时，仿佛能穿越时空，与古人对话，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领略他们的壮志豪情。

2.苍茫雄浑：自然的侵蚀作用在金石文字的笔画边缘留下了斑驳、残缺的痕迹，这些看似不完美的地方，却奇妙地营造出一种苍茫雄浑的气势。这种气势宛如古老的史诗，将历史的厚重感与岁月的沧桑感展现得淋漓尽致，让人为之震撼。那斑驳的痕迹，如同岁月的刻刀，在金石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它们是时间的见证，是历史的诉说。每一道裂痕，每一处残缺，都蕴含着无尽的故事和传奇。站在这些金石文字面前，我们仿佛置身于广袤的历史荒原之中，感受着大自然的伟力和岁月的无情。那苍茫雄浑的气势，如同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着我们的心灵，让我们对历史充满敬畏，对生命充满感慨。

书卷气，则与金石气相对而言。书卷气是指书法作品中那种文雅、温润、高雅的气质。它犹如一股清泉，流淌在书法的线条之间，给人带来一种宁静、舒适的感觉。书卷气的书法作品，往往充满了文化内涵和艺术品味，让人在欣赏的同时，也能感受到作者的学识和修养。与金石气的古朴苍茫不同，书卷气更加注重内在的精神气质和文化底蕴。它是一种内敛而含蓄的美，需要我们用心去品味和感悟。

如果说金石气是行走在苍茫旷野中的大汉，书卷气则似伫立于玲珑园林中的美人。书卷气取自晋唐法帖，诸如尺犊、卷、册之类的墨迹为法。

马叙伦曾说:“鲜于伯机 (鲜于枢) 书以雅胜松雪 (赵孟頫)，张伯雨 (张雨) 不及伯机而尤雅于松雪。余所谓雅者，以山林、书卷为主要对象。有山林、书卷之气韵，书自可目。”(马叙伦《石屋余沈》) 他以书卷气为雅，此趣味乃灵润流美而用笔以轻捷为本，与金石气之朴厚沉劲而用笔以凝重为本不同。

书卷气不仅来自对帖的浸淫，还来自于书者的学问和修养。腹有诗书气自华，这种气自然会流于笔端，表现为书法作品的文雅和君子之风。这种气息使得作品显得轻松、流畅、遒劲和灵巧。

书卷气的特点：

1.清新文雅：具有书卷气的书法作品，线条流畅自然，如行云流水般自在洒脱。笔画精致细腻，仿佛经过精心打磨，整体风格清新脱俗，给人以文雅、舒适的审美享受，从中能真切地感受到书法家高雅的情趣和对精神世界的不懈追求。那流畅的线条，似山间清泉潺潺流淌，给人带来心灵的宁静与慰藉。精致细腻的笔画，犹如工匠精心雕琢的艺术品，每一处细节都蕴含着书法家的用心与执着。在欣赏这样的书法作品时，仿佛置身于一个优雅的艺术殿堂，被那清新文雅的气息所包围，让人陶醉其中，难以自拔。

2.含蓄内敛：此类作品在笔墨运用上极为讲究，含蓄而不张扬，内敛而不外露。注重通过细腻的笔触和微妙的变化来传递丰富的文化内涵与深沉的情感意蕴，如同中国传统山水画中的留白，给人以无尽的遐想空间。那含蓄的笔墨，如同一位智者的低语，虽不声张，却蕴含着无尽的智慧。内敛的表现形式，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诉说，让人在细细品味中，感受到书法作品所传达的深厚情感。这种含蓄内敛的美，是一种内在的力量，它不追求外在的华丽与张扬，而是以一种沉静的方式展现出书法的魅力。

金石气与书卷气，源自书学界的的“碑学派”和“帖学派”。书学领域素有帖学、碑学之辩。“帖学”的原意是指对“帖”的源流和优劣、拓本的先后与精陋、刻工技术的高低、书迹的真伪和书法特点、刀法与笔法等诸方面问题的研究和考订。它大约起源于南宋时期，是随着刻帖的大量出现而兴起。宋太宗赵光义于淳化三年（公元992年）出内府所藏历代墨迹，命翰林侍书王著编次摹刻，名为《淳化阁帖》。刻帖的范本起初取自已故书家的墨迹，摹刻精良者堪称下真迹一等，为继承古代书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以这种以丛帖为师法对象的书法流派，即为“帖学派”。

“碑学”的原本意思是指考订和研究碑刻源流、时代、体制、制法、文辞内容、拓本真伪和书写特点等的学问。它产生于北宋时期，是金石学的一个分支。清代乾隆、嘉靖时期，碑学书家们从石鼓、钟鼎、汉魏碑刻等古代刻铸铭文书迹中，发现了与帖系书迹迥然不同的新的美，并用毛笔仿效其刻、铸的意味，形成一种特有的审美意趣，形成所谓 “金石气”。追求这种审美趣味的称“碑学派”。

金石气和书卷气是两种不同的书美风格类型。前者源自钟鼎铭文、碑系书迹，端严沉厚，因镌刻更增其刚直朴茂之质，书体多于篆、隶、魏碑中表现；后者则源自晋人尺牍、宋元明法帖书迹，挥洒自如，流美灵润，巧妙多姿，擅于行、草书体表现。清代阮元在《北碑南帖论》中提出：“短笺长卷，意态挥洒，则帖擅其长；界格方严，法书深刻，则碑据其胜”。

金石气与书卷气，并不是对立的，相悖的，而是可以融合、统一，从而达到古拙与秀丽并存，苍劲与雅致相融。这从篆刻的创作中可以体味得很清楚。篆刻以刀凑石，不论以古玺文字入印，或以秦、汉印文字入印，都力求下刀果断，运刀沉着，在冲刀、切刀之间，形成笔画的自然剥落、恰到好处的粘连。完成后，还要敲击印石的边沿，人为形成风化剥蚀的效果，这样才能显现出苍朴的金石气。同时，在印文的选用、书写、安排上，要符合篆法，结体巧妙，章法上疏密有致，开合有度，方寸之间，韵味无穷，这就是书卷气。可见，没有长期对古印的学习、临摹，刀法的训练，不可能有金石气；同样，没有在文字学上的知识积累，扎实的书写基础，也表现不出书卷气。一方好的印章，就是金石气与书卷气的高度统一。

对于学书者而言，也是如此，碑与帖应该兼擅其美，不可偏颇。若偏于碑，往往失之粗野狂燥；若偏于帖，又常常流于媚态无力。应该碑帖兼融，以金石气的古朴雄浑为作品增添坚实的历史厚重感和雄强的力量感，使其更具视觉冲击力；以书卷气的清新文雅赋予作品丰富的文化内涵和独特的艺术韵味，使其更具精神内涵。两者完美结合，达到一种平衡和谐的艺术效果，让作品在形式与内容上达到高度统一，更具韵味与魅力。这就要求学书者打开碑、帖的派争之囿，从文字学这个根本上去学习书法，真草隶篆诸体都要下功夫，碑与帖同时并重，这样才能融会金石气与书卷气于一身。

在书法的世界里，金石气与书卷气相互映衬，共同构筑了丰富多彩的艺术景观。学书者在追求这两种气质的融合过程中，不断探索和创新，为书法艺术的发展注入新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