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教寺札记

阿诺阿布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阿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明末四僧弘仁、髡残、朱耷,石涛,我个人更爱石涛。当年做《笔墨纸砚》杂志,受命每一期写一篇关于皖南的散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当年独自夜游,敬亭山一隅的广教寺,石涛的痕迹荡然无存。是夜,在宣城,竟然梦中见到苦瓜和尚。回京以后,写下《广教寺札记》。而今两鬓斑白,重读旧文,时也,命也的余音依然不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是为记。</span></p><p class="ql-block"> 马蹄声渐渐远去,我悬着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尽管昨夜睡得很晚,可是我的瞌睡却轻得很,我几乎在第一声马蹄传来的同时就翻身坐起来,跟往常一样,就算没有马,可是蹄声还是在我屋子里一如既往地回荡了一盏茶功夫。这些年来,我老是被这种不真实的风吹草动所糊弄,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加,这种先验性的惊恐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折磨我,差不多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许多时候,我无端的怀念追兵就在身后,可是我仍然在师兄的背上睡得酣然的那些岁月。</p><p class="ql-block"> 披上外衣,我轻手轻脚走出僧房,残月斜挂在敬亭山边,寺院安卧在清冷的月光之下,除了师兄的房间还亮着灯,偌大的广教寺,连一贯零碎的月影也完整得让我难以为情。我今年四十有二,千人万人之中,难以报答的,自然是师兄了。可是先前在天延阁,当着梅清先生等人的面,我为什么要一意孤行,让师兄下不了台呢?而更加让人惶恐的是,到了现在,我内心的愧疚之情,一点也没有消解我明天离开宣城的决心。</p><p class="ql-block"> 月移塔影斜,风过人身寒。自从去年偶染风寒,我好久没有到月地里来了。小时候,在桂林,每当月亮出来的时候,我是最喜欢到月地里玩耍的。在我家后花园,我最喜欢的是荡秋千了——我没有去打搅师兄,独自走进塔影里坐下。流光容易把人抛,一转眼,已经偏居宣城十二个年头。这十二年来,在宣城,看尽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表面上我是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在技艺上,我对泼墨的了悟,放眼天下,知我者,也不过二三子。可是骨子里,乡关何处?孤鸟寒林的哀怨,总一天天吞噬着我。使得我自己一天天多愁善感起来。仿佛二十多年前的痛苦,也一天天生根发芽了。</p><p class="ql-block"> 顺治二年,岁在乙酉。我正好满五周岁,粤西的五月,正是春暖花开之时,我早早进到书房,画了一幅四尺对开的山水,又默写完李太白的《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直到快要吃午饭时间,一向守时的先生仍旧没有到书房来,我跑到前堂,大人们全都忙进忙出,没人理我,这在往常是不可思议的事。我暗自高兴,一个人溜进后花园。</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第十一代靖江王,每日公务之余,总要亲自过问我的学业,今日无人管我,甚是开心。我在后花园捉蜻蜓、翻蚯蚓玩了整整一个下午,不知什么时候趴在秋千架上就睡着了。夜幕时分,被一片冲天火光惊醒,正要呼叫,旁边闪过平日陪我读书的内官,他抓住我,往假山后面连奔带跑。</p><p class="ql-block"> 我被安顿在内官亲戚家住下,第三天,内官带回消息,家父起事,一家数十口,囚的囚,杀的杀,城里斩草除根的风声甚紧,满街满巷都在搜捕第十二代靖江王。六神无主的我,跟着内官从此相依为命,亡命天涯。</p><p class="ql-block"> 一年后,我们辗转到泉州。在一枝寺,走投无路的内官焚香之后,老和尚为他剃了度,法名喝涛。惊愕之余,别无选择,我也拈香下拜,削发为僧。那一年,我十岁,第十二代靖江王从此销声匿迹,天下佛徒中多了一个苦瓜和尚。</p><p class="ql-block"> 常言道:“兵尘不上七条衣”,这其实也不过是出家人聊以自慰的常言而已。对于诛杀朱明皇族孓遗的兴趣,那些从大明跪降过来的文武官员,为了早日成为新宠,比他们的主子,更加卖命和残忍。我有好几个远遁缅甸诸国的王兄,千山万水,最终也没有避免刀斧之祸。区区一件袈裟,只不过是聊以自慰的保证。来宣城之前,没有哪一天过的不是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许多人说,人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对我而言,这种说法未免显得虚假。九岁之前,我在靖江王府,名唤阿长,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一年之后,为求保命,埋名隐姓,皈依佛门。除了字画,几乎不敢言一物,不敢明一事。其间狼狈,天知地知。因而十二年前,在南京结识梅氏兄弟,我一直怀有一种感恩的心。</p><p class="ql-block"> 早在顺治年间,我初游黄山,梅氏兄弟的大名,已经盛传于大江南北。只是那时,少年孟浪,对于皇亲国戚,有一种积非成是的戒备。虽然喜爱梅公空灵的神韵,但我还是买舟东下,有意识地远离。如果不是喝涛的精心安排,这十几年的光阴,真不知要让多少山村茅店来虚度了。</p><p class="ql-block"> 梅氏兄弟是宣城望族,尤其梅清,为人旷达,虽年长我虚岁十八,但我们一见如故,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梅公行笔奔放流动,运墨淋漓酣畅,用线盘曲高古。其笔下黄山,气势动天。所用卷云皴,苍苍茫茫,我受益非浅。梅先生画了一辈子的黄山风物,至而今,无人能出其右,当之无愧的“黄山巨子”。说来惭愧,在我与梅氏兄弟、施闰章、黄矶旅、汤燕生等人的诗画交往中,或者是我们结伴同游于歙县、黄山、泾县的时候,我都不敢告之以真实身份。他们越是悉心相与,我越是内心愧疚。浮萍的身世,让我在个性气质上与诸公大相径庭,而艺术感悟、风格形式上的彼此融洽,却又让我惶然不安。《画语录》,归根结底,“我用我法”四字而已。而现在江浙一带及皇室诸多山水画家,已经对我多有微词。然而一旦离开宣城,天下熙熙,多名来利往之徙,我这一生,还有缘相交梅先生这样至情至性的人吗?南昌八大,半世孤苦,于我而言,那是活生生的写照啊!人近中年,畏惧奔波,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师兄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可是就这样处江湖之远,终老宣城,我的心,实在不甘。</p><p class="ql-block"> 寺院外,农家的鸡叫了。曦微的晨光,在天边浸染出大片大片的霜白,今今年宣城的秋天,似乎来得比往年要早。我扶着塔身站起来,猛然看见,跟了我多年的猿猴,一动不动地坐在我身后。我弯下腰,它呜呜跳到我怀里,摸着它略带霜露的毛发,一种由里到外的寒冷,刺得我止不住直打颤。师兄只明白出世的不易,其实入世,更是何等的艰难。猿猴在我怀里冷得瑟瑟发抖,我三步并着两步回到僧房。是啊,我天机算尽,到头来也是难免挂万漏一,明日天涯,此猴何去何从,这可是我在此之前万万没有料想到的。</p><p class="ql-block"> 纱窗渐渐发白,师兄在院子里做早课,再过一介时辰,“南社诸人”就要来了,如果师兄真的不愿,我真能抛下他,天涯孤旅吗?坐在椅子上,我将屋子里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古玩字画,一一细细看。秦砖汉瓦,唐绢宋瓷,每一件都来之不易。但于我而言,家国都丢得下,还有什么丢不下的呢?身外之物,得失寸心罢了。世人只知道我千山走遍,奇峰搜尽,却不知道我真正放不下的,仍然只是一个“散”字。</p><p class="ql-block"> 猿猴不时扬起发红的眼晴眨巴眨巴望我,上个月它不小心弄翻油灯,背脊被烧伤了,新毛还没有长出。五年前在黄山遇此猴,病危的老艺人将它托交给我的时候,我就承诺,一定悉心照料,今生今世,不弃不离。可是,曾经走南闯北的它,的确老了。尤其是近一两个月来,它的胃病三天两头的发作,金露庵的闲云大师判断它活不过今年。此去扬州,迢迢千里,舟车之苦,它更加难以承受。轻轻抚摸着它,我的手不住的打颤。下午在梅清先生的天延阁,不顾喝涛劝阻,我执意让宣城诸公今天一早来广教寺尽悉取走陪伴我多年的收藏。难道这一切真如喝涛所说,我是在无意中伤害大家的情感吗?难道真如梅庚所说,越是熟悉的东西,越是会被我们忽视吗?我将力不从心的手停在它光光的背脊上,疲惫地闭上眼晴。</p><p class="ql-block"> “先生所藏,皆稀世珍品。还望先生三思。”</p><p class="ql-block"> “当今虽说圣上圣明,对江南才子,也不可谓不格外恩宠,师弟你也常怀报效朝庭之心,但依愚兄看来,此事还是缓一缓,等八大山人的书信到了,再作决定不迟。”</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心力再游走江湖。但愿先生此去,将黄山画派发扬光大。古人云: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明天我梅清就不去广教寺相送了。”</p><p class="ql-block"> “‘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石涛去意已决,诸位不必多说,还望明早广教寺一见。”</p><p class="ql-block"> 有马车辚辚地驶进院子,猿猴吱吱吱地上窜下跳,睁开眼晴,我快步走到窗前。只听见师兄低声吩咐车把式说:“你先到后院歇着,我们就兄弟俩,什么行李也没有。”</p><p class="ql-block"> 回到椅子上,我的眼泪止不住涌了上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