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闲时,我常琢磨,若把记忆视作一条长河,那老家就是这河源头的一股灵泉,汩汨地冒,没个消停。大概在六岁的时候,我离开了我的老家,可它偏就像个粘人的魂儿,死活不肯从我心里走开。它就像我家门口挂的那口生锈的铁钟,沉沉地坠在我心窝子里,偶尔翻腾出来,那铁锈伴着泥土和青苔的味儿就直往鼻子里钻。也时常从我的话语里出溜出来,在外乡,我一张口,大家就能听出我是磁县人。大概是村里那口井水的清甜,让我不忍忘却老家的口味,乡音是储存在我血脉里的身份证。</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老家西侧那条坡路</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我的村子不大,一条石头路曲里拐弯地通着南北。我家住在村东,院子东侧是村子的东券门,南涧城没有城,只有这一个东券门。西侧是个坡道,那坡是拿河滩上的青石铺成的,日子久了,石头面被磨得能照出影儿,我和小伙伴经常在这里出溜坡儿。下雨天,被我们磨光的石头闪着幽幽的光,像老天爷在上面刷了一层银粉,清澈透亮。路左边是一个高大的庭院,路右边是几间矮矮的土坯房,墙根下老是长着些野草,风一吹就晃悠起来,像是岁月长的胡子,软软地蹭着村子的脸蛋儿。我记得,爷爷常拉着我的手,走在这条路上。他那手掌糙得很,却热乎得有力气,就跟攥着一块老了的树皮似的。爷爷是村里的文化人,字写得漂亮,村里头的大事小情,都离不开他的笔杆子。红事白事、过年的春联、刻的碑文,哪怕是谁家丢了只鸡,也得请爷爷写个寻鸡的告示。他写的那些字,就像是从地里头拱出来的,带着泥土的实沉和庄稼的清气。</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村子中间有一口老井,井台是用整块的青石砌起来的,井壁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活像穿了一件绿褂子。井水又清又甜,村里人都说,这井连着地底下的脉呢,千百年都不会干。爷爷跟我讲,井棚墙上的碑文是他写的。那年村里挖井,挖到深处,猛地冒出一股水来,清澈甘甜,村长就叫爷爷把打井的事儿记下来,刻成碑,垒在井棚的墙上,让后生永远记住。爷爷说,他写碑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爷爷给我讲这些事的时候我还小,不懂这块碑有啥用,光觉得爷爷的字好看,像天上飘的云,又像河里淌的水,自在又灵透。后来我和哥嫂姐妹们一起回老家,专门把这块碑用细白的宣纸拓下来,挂在我的工作室的茶室外,朋友来了,总是会炫耀一番这是我爷爷十八岁的时候写的碑,到这时,才懂得这块碑的份量。现在想来,那井水不就是村子流淌的血脉,那碑文不就是爷爷给村子写的传唱到如今的歌吗。</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爷爷的卧房在我家院子的南屋,是一间不大的昏暗的青砖房屋。我和爹娘住在西屋。奶奶走的早,爷爷自己住在这间屋子,屋里挨着土炕摆着一张两斗木桌,桌上堆的全是书和纸。桌角有一盏煤油灯,灯罩上落了一层灰,像是蒙了一层岁月的雾。爷爷常常坐在桌前写字,我就在旁边瞅着。他写的字一笔一划,都像是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妙劲儿。有时候,他教我认字,教我背诗,我笨的几天都背不会,他就笑着训我,说:“再背不会就跟我去南庄子拾粪去。”他那笑声闷沉沉的,像是从肚子里弹出来的音符,震得人心里暖烘烘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那时,爹娘都在峰峰当老师,娘在文革时期因为姥爷是地主成分,被冲迁回到老家。有一年爹回来了,带了一台照相机,拉着我和爷爷还有姐姐和妹妹,跑到爷爷屋子的房顶上拍照。爷爷的屋顶和隔壁邻家的厨房相连,邻家厨房上有高高的陶管垒成的烟筒,不谙世事的小妹把烟筒当成了树,想爬树却推到了烟筒,瓷片碎了一地,小妹也被碎片割破了额头,留下了疤痕。爷爷在村子里威望高,邻家也没多说什么,隔日,爹找了一些陶管把邻家的烟筒修好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六岁那年,该上学了,爹娘带着我离开了南涧城村,去往和村镇杜庄上学。走的那天,爷爷站在村口麦场边的树下,看着我们走远。场边的槐树老得不成样子,树干上裂的全是口子,像是爷爷刻满了日子的手。爷爷的影子在夕阳底下拉得老长,像一幅画儿,永远刻在我脑子里了。他手里常捏着一支毛笔,笔尖上还蘸着没干的墨,像是要写点啥,可到底没落下笔。那支笔,就成了我对老家最后的念想。</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打那以后,我就很少回过南涧城村。偶尔家里叔伯亲戚有事了,会来去匆匆的回老家打个铆。老家的人越来越陌生了。长我十岁的哥,倒是比我回去的多,老家的事情也多是通过他转告我。老家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反倒常钻到我的梦里。梦里头的石头路还是那么清澈,那么滑溜,老井的水还是那么清甜,爷爷的字还是那么好看。有时候,我梦到自己走在村里的小道上,脚下的石头凉飕飕滑溜溜的,像是踩在漂浮的云雾里。路边的野草晃啊晃的,像是在我身边飞过的小雀,跟我叨叨着啥。我蹲下身子,捡起一根木棒敲打我家门口那口铁钟,钟还没响,就被一阵风给吹醒。醒了以后,手里啥也没有,脚是累的,心里头却满满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如今,我都过了半百的岁数,可南涧城村永远停在了我六岁的时候。它就像那枚古旧的铁钟,沉在我心里头,偶尔翻出来,还能闻见泥土和青苔的味儿。我明白,那是我命的根,是我永远的老家。爷爷的字,井水的清,石头路的凉,还有那老槐树的影儿,都像是刻在我骨头缝里的印子,这辈子都抹不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年龄大了有时候就会想,老家到底是个啥?是那口老井,还是那条石头路?是爷爷写的字,还是那棵老槐树?捋不清。大概,老家就是爷爷笔尖上未干的墨滴,是那些零零碎碎撒在记忆里的碴子,凑成了一幅画。画里有风,有雨,有日头,还有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再也听不到的钟声。而我,就是画里的一只小雀,风一吹就跑,落在树上,落在屋檐,落在老井,落在铁钟上,反正,总是在那片叫老家的地儿上打转儿。</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南涧城,是我一辈子放不下的牵挂。</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15px;">2023年12月于闲闲居</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15px;">2025年春节修订</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