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把故乡留在原地,那腥咸的海风裹挟着纷杂的思绪。八十年代的绿皮车,宛如一位垂暮的老人,喘着粗气,缓缓驶向六朝古都南京。初下火车,三两粮票,一毛五分钱的阳春面,虽无特殊之味,却足以饱腹。从那摇曳于浪尖的渔船到繁花似锦的都市,我告别了豪爽粗犷的乡亲,踏入咬文嚼字、心思缜密的文人圈子,开启以文字为生的报人生涯,心中满是突兀与惶恐。作为首次坐火车的乡下人,在这座宏伟的都市中谋生,不敢奢望太多,唯有努力写作,小心翼翼地与人相处。渐渐地,我赢得了些许认可,会议桌上的话语权也逐渐加重,甚至获得了一些荣誉,还成为了一名党员。</p> <p class="ql-block">承蒙领导厚爱,配发了一台日本理光相机和一辆金狮牌轻便自行车。同姓的领导原是《新华日报》理论处处长,资深报人,他希望我这个年轻人,尤其是来自乡下的我,能多跑多干。我自然恭敬地接受了他的建议。都市的车辙印下了一串串文字,城市的印记不断出现在报纸版面上,每一次见报都让我充满喜悦,但故乡的情愫却始终萦绕在心间,故乡的梦也常常在深夜浮现。</p> <p class="ql-block">故乡名为柳杭村,坐落于海州湾西岸。晴天时,云台山的黛色清晰可见。东风、南风和北风,都能从海上带来咸腥的气息。村东那片海淡水交融的滩涂上,大片的芦苇荡中,无数海鸟翱翔,盐滩里的鱼虾在清澈的浅水中嬉戏,海英菜的红花黄蕾点缀其间。土坯茅屋的渔村,炊烟袅袅升起时,烤鱼虾酱的腥香弥漫大街小巷。外乡亲戚来访,只需拿起鱼竿,挖几条蚯蚓,系上鱼钩,不一会儿,一盘红烧沙光鱼便端上桌。放几个竹笼,串几根面疙瘩,贪吃的小鱼虾很快成为待客的佳肴。风箱与石磨承载着难以忘怀的记忆,煎饼的香气更是难以忘怀。红着脸膛出海打鱼的男人,飞梭织网的女人,天真无邪的学童,大嗓门吆喝的菜贩,还有院子里爬行的黄眼蟹,在这近乎原始的村落里,每一天都在重复着简单而亲切的生活。亲友邻人间的往来,渔具、农具、家具相互借用,媒人说亲时,新娘还会穿上邻家大哥的新衣。偶有稀罕佳肴,也会与左邻右舍分享。有人建新房时,打夯、和泥、扎柴把,邻居们纷纷前来帮忙,虽无工钱,但咸鱼煮萝卜、红烧沙光鱼、籽乌烧白菜,配上一大碗地瓜干烧酒,桌上人轮着喝,消除疲惫,拉近关系。主人敬烟,二毛钱一盒的徐州大红旗是常见之物,家境好的会敬上三毛三的上海大前门,烟的好坏并不重要,大家你一根我一根,将窄小的屋子熏得烟雾缭绕,在这云雾中寻得片刻宁静与满足。谁家有红白喜事,帮忙的人总是不请自来。冬季出海不便的日子里,人们打牌串门,密实的柴笆门将寒风拒之门外,煤球炉上架着火筷,几条咸鱼两面烤得焦黄,烫热的瓜干酒,成就了更多话语,乃至语无伦次。</p> <p class="ql-block">故乡那扯不断的丝线,掐不断的留恋,在我心中永远是一方神圣的净土。如今,几十年的宅落与巷道早已变了模样,越盖越亮眼的楼房,黑色的柏油路,各式各样的轿车塞满了大街小巷。通上了高速路,南来北往的动车在村西呼啸而过,村东的通榆运河桨声被拖轮的汽笛声淹没,管道天然气进村入户,四季海鲜在几家超市中活蹦乱跳。超市、饭店、银行、美容院、药店琳琅满目,光洗车店就有好几家。几千人的村庄,做早饭的人越来越少,好几家早餐店常常排着长队。只是原来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变成了整齐的鱼塘,碧绿的池水倒映着天上的白云,海鸟依旧成群结队飞来飞去。几年前,在老家的地皮上,盖了几间陋庐,足不出村,就能买到各种生活用品,逢年过节,常有亲朋来访,尤其居住在外地的同学,不期而至,打打牌,咸鱼烧萝卜,大椒炒白虾,虾酱卷煎饼,从前的感觉和思绪,在浓烈的酒香中澎湃。落叶归根的意念,使我对故乡更加心动。</p> <p class="ql-block">故乡是一首诗,也是一曲歌,浓浓乡情酿出的酒,常使我徜徉在醉乡中。岁月如梭,人生几何,唯有故乡能消除心中的烦恼,没有飘零的惶恐,没有浮萍的不安,叶落归根的那撮尘土,终将埋葬一生的起伏。生命的轮回匆匆忙忙,尘土上的海英菜,每年依旧开花。遇见少时同伴,都已白发苍苍,英姿勃发的青年人,大多数都是陌生的面孔,要问到爷爷是谁,才能对上号。南飞的雁,总要飞回来,天空中变幻的云彩,重复着四季的轮回。</p> <p class="ql-block">故乡有三百年的历史,徐尚二大姓占人口的三分之二。上溯十一代的先祖,往上就找不到根了,几十年来,族人为此忧心忡忡。一个人说不清始祖是谁,终是憾事,有数典忘祖之惑。前几天节日的闲暇,热衷于史文化研究的族弟广影下了力气,从茫茫的徐氏宗谱遗迹中,大海捞针,碰上了好运气,在南距三十里的云台山古碑和史籍中,找到了根。康熙年间海禁时,迁岛民拓荒,一个太爷的三兄弟,徐子方迁居柳杭(时叫大兴村),徐子明迁居宋庄村,徐子正迁居范口村,三个村只隔几里地,都傍在海汊。依据史书家谱,始祖竟然是东汉著名大将徐宁,徐宁有后,是三国时代吴国大将徐盛。寻根的满足感如同一道鲜艳的彩虹,使故乡更加绚丽多彩。</p>
<p class="ql-block">打开故乡的大门,拥抱着不变的记忆,几十年的风雨兼程,游走四方的脚步,虽被年轮辗压得蹒跚,但踏进故乡时,却又坚实起来。老家的煎饼,卷上一把虾皮咸鱼,或抹上一溜虾酱,嚼出的味道,比几十年前南京那碗阳春面,劲道得多。想起当年到连云港坐南京的绿皮火车,三百多公里的路跑了十个小时,如今动车穿村而过,沈海高速、连霍高速出口就在家门口,又获一好消息,连云港到临沂的高铁站就建在村西的老电灌站上,故乡的现代化程度日新月异,在衣食住行方面,与城市相比,差距越来越小了,从乡土的气息中,已嗅到都市的味道。三百年前祖上一副担子,挑着两个儿子,在荒凉的海滩上生根落户,繁衍生息,如今数千的后人,支撑着一个繁荣昌盛的宗族,繁华着一个魅力无穷的渔村,彰显着中华炎黄文明的永恒,足可告慰那些含辛茹苦的先人们,当然,我们也为有徐宁、徐盛这些伟大的先祖而自豪。</p>
<p class="ql-block">再次深呼一口故乡的空气,仍是那么腥咸,温度暖了许多,蓝天上仍然白云悠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