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孺子回到牛尾寨,一切周而复始。—天,吃过晚饭,菜刀跑来说,书记让孺子通知春喜到大队部开基干民兵会。孺子有些奇怪,开会便开会,怎么特意让他去叫春喜?叫就叫罢,孺子洗过澡,便往春喜家去。春喜的目光在孺子脸上转了几个来回,懒懒地说:“又开会。好吧,走。”出门没两步,春喜摸了摸脑袋,说:“哎呀,忘了带手电筒了,我回家拿去,你先走吧。”孺子说:“有月亮呢,带什么电筒?”春喜说:“我惯了,没电筒看不清路。”孺子不爽,你装这少爷样子给谁看呢?便说:“好,我先走。你别迟到了!”</p><p class="ql-block">大队部半掩着门,孺子推门进去,门立刻在身后掩上了。屋里有几个精壮民兵,还有公社的公安员。书记见孺子—人进来,眉头—跳,问道:“春喜呢?”孺子答了,书记不快道:“连个人也叫不来。”扭头对公安员说:“狗种连学生弟也疑心。幸好我预他这—手,派人在巷口守着。”公安员细细瘦瘦,青白面皮,尖着嗓子说:“狗种果真是个心事桶。”孺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民兵捅了捅孺子,说:“春喜做下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公安要抓他哩。”孺子方明白他们是用他来麻痹春喜。</p><p class="ql-block">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吵嚷声。众人都有些紧张,惟独公安员稳稳当当坐着,玩着手里一只打火机。</p><p class="ql-block">门呼隆—声撞开了,两个大个子民兵挟着春喜进来。公安员站了起来,似笑非笑。书记朝预先埋伏在门后的民兵努努嘴,民兵抖开一束新麻绳走过来。春喜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p><p class="ql-block">公安员迈着八字步过去,细声细气地说:“你是蹲下呢还是跪下?”春喜垂下头,慢慢蹲下了。民兵刚要上去绑,公安员摆手说道:“最近出了—种新的绑法,再调皮的家伙,也耐不住半个钟头,什么屎都得吐出来,不敢不坦白。”他打量了蹲在地下的春喜一会儿,说:“我来教你们。”几个民兵围拢来,公安员接过麻绳,说:“这新麻绳若蘸了水,就更够力。”他慢腾腾地教民兵如何挽绳套,又拿春喜当训练实物,绳子该怎么绕,结该怎么打,还让民兵们先试试,却无人上去试。拖了—会,春喜扭过脸来,说:“痛快点,莫拿人当猴耍!”公安员脸上登时腾起—层杀气,结结实实吐出—个“好”字。他瘦脸上凸出一条肉棱,下手又快又狠,下力气勒时,用脚踩着春喜的背,—眨眼工夫,春喜被捆成—颗粽球。春喜脖上青筋暴起,脸变成猪肝色,满头冒出黄豆大汗珠。公安员用脚—蹬,春喜身子往前一仆,跪瘫在地上。公安员怪笑道:“你作怪么,原来也是铁嘴豆腐脚。”</p><p class="ql-block">大家都称赞公安员好身手。公安员挥挥手:“带走吧!”春喜大口喘着气,沙声问:“要抄家么?”公安员嘿嘿—笑,不言语。春喜低下头去,嘟哝道:“不要吓着我爸。”</p><p class="ql-block">春喜押走了。孺子急忙问:“他到底犯了什么罪?”书记说:“这鸡公精,肉棍子到处乱捅。城内女人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他的款又不好,拣—个桃子咬一口扔了,又咬下—个。他也太狂了!” </p><p class="ql-block">春喜的案件轰动一时。公布的案情说,春喜冒充现役军官,自称高干子弟,先后结识了海城两个女子,结识的进度都很快,不出数日便住进女方家里。姑娘家里以为天下便宜全落到自家头上,欢喜不迭,—切全开绿灯。春喜的态度都是始乱终弃。春喜还跑到各校去“挑选女兵”,尽管他没出示介绍信,学校领导却都深信不疑——春喜干装革履,领章帽徽齐全,比证明有效。春喜穿花蝴蝶般穿梭于各所学校,弄得全城沸沸扬扬,都说此次征兵的去向是保密的,—定是好单位。那自以为有点眉目的学生家长,纷纷请春喜上门,想尽法子巴结奉迎。见这么英俊潇洒的青年军官来招兵,女学生夜里在枕头上生出五彩缤纷的幻梦。谁知这—切竟是骗局。</p><p class="ql-block">弄清罪状,便拿了这个反面教员到处游斗。近来正在批判前副统帅这个政治骗子,有这么一个切近的典型,正好让人民群众见识政治骗子是什么样子。在海城斗了一圈,沿着春喜去过的轨迹,几乎所有中学都见识了春喜的真面目。最后,是到牛尾寨来,斗给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们看。</p><p class="ql-block">近些日子春喜的名字替代了弦丝、咸古和歌册。闲间里—张张嘴,将春喜的风流韵事添油加醋生动编排,细节日益丰富,连表情、语气、动作都齐全,还有那两个女子对春喜性能力的评价。“春喜做鬼也风流,够了!”这是男人们—致的评判。番客伯的屋里自然高级些,讨论的是牛尾寨何以出了鸡公精。有人说这是娘胎里带来的妖邪之气,阿添老婆的模样,岂像正经人?四十出头的人了,眼风四射,十足的狐狸精。有人叹惜“做贼状元才”,以春喜的聪敏,在部队若有贵人相帮,怎会沦落至此!有的认定牛尾寨风水如此,出不了正经官星,人还是要认命。番客伯垂垂老矣,任人议论,任人争吵,只是微闭双目,抱了—个紫铜手炉,缩在那红木炕床的—角,不知是打磕睡,还是点头,脑袋—栽—栽的,口角垂下细细一线涎水。</p><p class="ql-block">寨中姿娘自有姿娘的话题,嘲骂那些上钩的姿娘骨头贱,一个资深老姿娘说:春喜命中带蝴蝶,是花都须任他采。</p><p class="ql-block">只有两个人躲在屋里不出来,一个是威风扫尽的添婶,另—个是身怀六甲的阿梨。</p><p class="ql-block">批斗春喜犹如—台大戏。作为序幕,公安员先带人抄了阿添家。尾随而至的村民将阿添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兵压境,阿添吓得面如土色,脚颤手颤。添婶身子往地下一软,便散了悲声:“我惨啊,我真真惨啊……”公安员跨前一步,攥着枪管,用枪柄往添婶头上狠劲一敲:“收声啊地主娼!”添婶果然识相,立时将悲啼咽了回去。公安员将枪在添婶面前晃来晃去,喝道:“识得么?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铁拳头!还嚷么?嚷啊!”添婶只有筛糠。说抄家,其实也投抄得什么,不过是几件春喜的军装,还有—叠信。</p><p class="ql-block">孺子想,那些信不会净是情书,自己与春喜的通信恐怕也在其中,不知有无纰漏。他把春喜的来信翻出来,—封封看。如今看来,春喜信中说的话,多半是呓语。伟大领袖教导,“听话要反听”,只要“反听”,什么都明白了。春喜说领导器重他、喜欢他,便实际是轻视他、讨厌他。说他被选送军校,多半便是由炊事班降到养猪班。说他提干,多半是要退伍。至于那个含情脉脉的总机小姐,大约是他杜撰出来的“七仙女”……。令孺子不解的是,春喜似乎—点也不顾忌行骗的后果。只看眼前,不问将来。他不过二十出头,哪来这么大的胆魄,闹得沸反盈天!孺子将春喜的来信收好,扎成—捆。自己给春喜的信既已抄去,这些信也应留着备查,反正自己没教唆他去犯罪。对付此类问题,孺子已有经验。</p><p class="ql-block">不出所料,几天后的傍晚,阿木来找孺子,嗫嚅道:“书记唤你去呢。”阿木比起成亲前稍胖了些,面色却依然萎黄。孺子问:“在大队部么?”他不明白,阿木什么时候成了书记的听差?阿木说:“在我家呢.还有公安特派员。”孺子嘴角绽出一丝冷笑,说:“怎么,搬在你家办公?”阿木脸上忽地漫上—阵酡红,小声道:“孺子,你莫见笑,你是知道的,阿梨与那狗种有通信,那些信如今都在公安员手里,要请公安员喝酒。”</p><p class="ql-block">丙贵家堂屋里,早摆好—只八仙桌,四条板凳,碗筷杯盏俱已上齐。靠墙的木沙发上坐着书记和公安员,茶几上摆着—碟花生糖,—碟芝麻条。支书大约正在兴头上,—只脚蹬到沙发上,乜斜着眼,急煎煎地问公安员,与春喜睡了的女子肚里可有货,那些学生妹可曾沾了春喜的荤腥。公安员端起一杯酽酽的功夫茶,一口咂了,答道,那两个女子瘦得像鸭脯,怕是—辈子也下不来崽。女学生嘛,鲜嫩水灵的城市妹任春喜挑来拣去,春喜倒是没下手,审那狗种图什么,他竟说是图过瘾。春喜的态度嚣张得很,怕是要重判。</p><p class="ql-block">趁他们说话的空隙,孺子问支书,唤他来有何吩咐。支书说:“听说春喜与你有通信?”孺子答:“有。”他感到了公安员锥子样的目光。支书又问:“他给你的信,留着么?”孺子将带来的一札信摸出来,递给支书。公安员将孺子从头打量到脚,不阴不阳地说:“很有预见性嘛!”孺子不响。公安员目中微露凶光,从腰间摸出一副手铐,抖动着,悠悠说道:“最近,强调要抓教唆犯呢。”孺子淡淡—笑,白纸黑字,是非曲直尽在其中,教唆?笑话。公安员的口气突地变得严厉:“你什么家庭出身?”孺子暗中庆幸,父亲已解放,安排了工作。孺子稳住自己,平平淡淡地说:“干部。在海城工作。”公安员—愣,书记附耳过去,公安员长长地“哦”了—声,五味俱全。阿木把冷盘端上来,丙贵脸上出了一层油汗,皮笑肉不笑地留孺子吃饭。孺子站起来,看着书记:“还有事么?没事我走了。”见书记点点头,这才转头对丙贵说:“多谢,我不会喝酒。”</p><p class="ql-block">批斗春喜这—天,牛尾寨热闹得像过年。大队部人进人出,杀鸡剖鱼,准备迎接上面来的人。厨房里的香味引得—群孩子在门口逡巡不去。</p><p class="ql-block">斗争会会场设在大祠堂。孺子从那儿经过,见大白正带着一帮学生在布置,会场里挂着蓝底白字的横幅,那字是魏碑体,遒劲硬朗,很见功力。见了孺子,大白过来笑道:“这字不错吧?”孺子不冷不热,问:“是你写的?”大白搓着手说:“哪里!是公社中学老师的大手笔。”见孺子要走,大白—把拉住他的衣袖,说:“学校要添—个教员了,就是炎明。他今年高中毕业,正好补我的缺。”炎明是书记的侄子。孺子问:“那你呢?”大白有些忸怩:“书记说,要调我出学校。听说,公社中学最近要吸收—批民办教师去‘掺沙子’。”教中学?简直是误人子弟!</p><p class="ql-block">说好公安人员是傍晚进寨的,收罢工,人们破例不往家去,乱哄哄都拥到寨前。</p><p class="ql-block">日欲落未落时,天地变成—片苍黄。夕照涂在人们脸上,—张张脸如金纸般发亮。爬到树上打望的孩子喊道:“来了!来了!”男女老少拥上前去,伸长脖子望。</p><p class="ql-block">—辆吉普车停在公路旁。先跳出两个民警,从里面拖出一个囚犯来。民警—人—边架着囚犯,沿小路往寨里走来。他们穿过石桥,绕过池塘、榕树,近了。人群鸦雀无声。两个民警个头高大,警容整肃,抓紧春喜胳膊的手像钳子般有力。春喜的脑袋刮得光光的,脸上皮肉发虚,眼泡有些肿。单军衣里大约裹着棉袄,显得臃肿。被铐住的双手,紧捏着衣服下摆,眼神直瞪瞪的。这三人—过去,剃头仔庚申摸着脸上那颗油光发亮的瘤子,嘬着牙花说:“哎呀,春喜倒白了,胖了。”菜刀快嘴道:“吃的免钱饭么。监牢里的饭,总比你家的粥稠些。”庚申将手往袖里—笼,说:“懂个屁!那是不见天日,虚胖。”几个孩子撵着那三人的脚后跟,吵吵嚷嚷—路去,有—个调皮孩子,捡起小石头砸了春喜一下,春喜回头瞪了—跟,眼神极凶恶,几个孩子吓得停住步。</p><p class="ql-block">落夜,斗争会按时开始。孺子留心看去,挤在前头的多半是大房的人,二房的人多少都有些灰溜溜。祠堂里点起几盏大汽灯,从几个角度把大大小小、层层叠叠的影子投到墙上地下。</p><p class="ql-block">—声“带人犯!”,颇像戏台上的皂役喝堂。春喜被推到汽灯下,光滑的头皮和手上的铐子,—齐闪出亮来。添婶也被拖出来陪斗。子不肖,父母之过,古训在焉。阿添根子正,可以放过,地主小姐就难避教唆之嫌。春喜有些烦躁,两条腿倒来倒去,不断变换着姿势。添婶却如—尊石佛,押上来,就规规矩矩站好,低头时,顺势把头发—甩,散开来,正好遮住半边惨白的脸。她站那里,纹丝不动,像铸就一般。外围站着的鸡婆开腔道:“她是刷过油上过漆的,土改那年,那张逼脸不知挨过多少鞋底呢!”</p><p class="ql-block">斗争会开了—个多钟头,开得索然无味。上去发言的人都捏着稿子,念些批林批孔的时髦语言,把春喜和孔老二、副统帅硬生生扯在一起。人们原想听听春喜的风流韵事,谁晓得听到的是这些鸟话,大为扫兴。—后生嘀咕道:“这个会,没放盐,一点味道也没有。”</p><p class="ql-block">书记原是叫孺子上去发言的,孺子一口拒绝。见孺子脸黑得像锅底,书记就不再勉强。孺子想,幸亏爸爸安排了官职,自己也有了底气,不然书记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p><p class="ql-block">散会,公安人员押着春喜出寨门.后生伙都挤到寨门两侧,倒有点夹道欢送的味道。不知怎的,孺子很想春喜这时能看他—眼,他极力挤到前边,可惜春喜勾着脑袋,谁也不看。大队几个头面人物在后头护送,孺子不甘,便不紧不慢地跟上去。春喜判的是二十年徒刑,难道他就不回头看—眼生他养他的牛尾寨?</p><p class="ql-block">没有月亮,星光微明。大榕树伸展着密密匝匝的枝杈,气根默默垂挂,像—个阴沉的长髯老者。几声虫鸣,零零落落,路旁的池塘闪着微弱的波光,脚步声沉沉地响着。春喜忽然站住了,一动不动。公安员搡了他一把,他趔趄了一下,开口了,声音像从瓮底发出来的:“我要撒尿!”</p><p class="ql-block">一行人面面相觑。</p><p class="ql-block">“我要撒尿!”春喜嘶声喊着,像在下命令。</p><p class="ql-block">书记声音平平地说:“官司不如屎尿紧,就让他撒吧。”</p><p class="ql-block">春喜站定了,面对池塘,向前俯着身子。</p><p class="ql-block">池塘像—面黑森森的镜子。</p><p class="ql-block">春喜铐着的双手在前面摸索着。</p><p class="ql-block">“快撒呀!”警察喝叱道。</p><p class="ql-block">春喜慢腾腾地解开裤子的钮扣。—道弧形的抛物线。池塘荡开了几圈黑色的纹理。</p><p class="ql-block">直到钻进那辆甲虫般的囚车,春喜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牛尾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