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五一假期,就读于临夏州农业学校的我,拿着校团委的一纸便函,走进了老家乡政府的大门,去办理团组织关系转出手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时值正午,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乡政府院子里两排整齐的平房悄悄矗立着,却不见一个人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初次走进乡政府大院的我,连大气也不敢出,循着后边一排房子的台阶,偷偷透过未拉上窗帘的窗子往每间房子里瞄着,自西向东摸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许是干部们都休假去了或是去下村入户了,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屋子里,都没有人。直至走到一个标注了“办公室”的房间门口时,我发现门敞开着,透过窗子隐约看见一个“老干部”,连鞋子都没脱,四仰八叉如一个“大”字,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我敲了敲门框,径直走了进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干部”被我的敲门声给惊醒了,从床上翻坐了起来,揉了揉睡意惺忪的双眼,打了个呵欠,抬头看向我——一张胡子拉碴、微胖白皙的脸毫无保留全部呈现在了我的眼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搔着蓬乱的头发,主动和我说:“昨晚赶材料,睡得太迟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时,我才看清楚,他也就比我大个五六岁,我也笑了笑,告诉他,我是来转团组织关系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问我转哪里去,我说要转到临夏州农业学校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干部”稍显惊讶,然后闪现出了一丝兴奋,下了床,接过了我递过去的便函:“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呗!干三(临夏方言,意即很好)!干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干三啥呢,毕业分配也就是个尕(临夏方言里的小)干部。”我强压着内心的惶恐,自嘲般说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又有啥呢?我也还不是一个尕干部?!”他略带诧异地望向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顿觉自己失言了,状如刚睡醒的他,也搔了搔头发,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急不急,还得出去买个信封。稍等一会,等午饭熟了,一起吃饭,吃完饭我给你办手续。我先去灶上看看。”他边说边向门外迈去,我紧紧随在他身后,悄悄跟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灶上,一个双腿裤管膝盖处都打了补丁的老大爷正在下面,看我们走了过去,笑眯眯地转头望向我:“尕娃(临夏方言里的小孩),你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等我表明身份并说明来意,老大爷也兴奋了起来,向我竖了个大拇指:“原来你就是我们乡初中第一个考上学的那个尕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须臾工夫,饭熟了,老大爷熟练地盛了饭,端给了我俩。灶房很窄,也没有饭桌,我俩端了碗,蹲到廊檐下,各自吃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饭是清水里下的长面,上面浇的洋芋臊子,清汤寡水的,但我倍觉香甘,一碗吃毕,意犹未尽,又吃了一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吃完饭,我去还碗,作势要洗碗,老大爷一把抢了过去:“你不要抢我的饭碗啊!”说罢,爽朗地大笑了几声,然后慈爱地看向我:“尕娃,我们俩是一个村上的,我是干腿岭的。你们学校的马某某老师,是我的儿媳妇,你回校和她说,让她平时在学习方面多照顾照顾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刚要说话,“老干部”喊我了,我感激地和大爷匆匆说了两句,快步向办公室走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去买个信封,这些手续封装后你才能带走。唔——还是咱俩一起去买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于是,我们俩便去了乡政府大院西侧的商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干部”说明来意后,商店的主任笑逐颜开递过来一个信封。我刚要掏钱,“老干部”一把拦住我,从口袋里拿出钱递给了商店主任:“一个二角钱的信封,我这个上班的师兄还能请得起,小师弟。”然后,故作狡黠地大笑着和我挤了挤眼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恍然大悟:这个胡子拉碴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乡政府办公室“老干部”,原来是我们学校的往届毕业生——按现在的话来说,也就是我的学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嗫嚅着,想说些什么,终究努了几次嘴巴,却没能努出一句话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办公室后,“老干部”把转出手续装进了信封,小心地用胶水粘好,在粘合处盖了一个章,郑重地交给了我。我把信封装进贴身的口袋,和他握手道别,又跑去灶房,和老大爷说了声再见,迈着轻盈的步伐,踏上了回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几年后,我自临夏州农业学校毕业,被分配至一个偏远乡上担任了某个村的计划生育专干。直至这时,我方通过工作关系获悉了那位学长的姓名和当时担任的职务——乡政府办公室文书。日后的工作生涯中,每每遇到前来咨询或办事的群众,我总会不由自主想起我那位文书学长和我们村的那位老大爷来,然后和颜悦色接待每一位群众,在政策允许范围内,竭尽所能提供帮助,满足他们的需求和意愿。当群众需求超出政策允许和自己能力范围,实在无法给予帮助,气氛变得紧张时,我会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保持着共情,尽力给群众以最满意的答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弹指一挥间,近三十年光阴风驰电掣般逝去,我辗转了几个乡镇,如愿调到了县直部门。去统办楼办事过程中,几次与那位学长在电梯间、楼道里不期而遇,相视一笑间,我有些诧异,他居然一点没变,且皮肤似乎越来越白皙紧致了,白到几欲发出光亮。从他一如初见我时的淡然微笑中,我也隐约看出了他内心的些许感慨:当年那个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的翩翩少年,终究变成一个中年油腻大叔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不禁慨叹:生命中如闪电、流星、彩虹、极光般稍纵即逝,却能让人永恒铭记的,或非高山大海、白云蓝天、火树银花、星辉月牙,而极有可能是河渠里缓缓流淌的涓涓细流、树林里鸟儿划破黎明静寂的啼鸣,或是不经意间发生的一件小事、求不得时得到的一件小东西;记忆深处最能触动人心的,或许是山涧流瀑间激溅的水花,或许是大海边沙滩上五彩斑斓的贝壳,或许是逆境中绝望时得到的一句安慰,或许是危难时别人伸出的一双援手……是老友久别重逢时霎那间四目相对碰撞出的火花,是晨曦中朝阳穿透云层射向大地<span style="font-size:18px;">的那一缕光。</span></p> <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马坚强,网名芦岭书隐,甘肃省作协、诗词学会、诗歌创作研究会会员,临夏州作协会员,业余致力于古籍文献校注整理、格律诗创作研究及诗词格律推广普及,著有《坚强诗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