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盒儿

老右玉

老同学杨有山赠送作者的清代铜宝盒子长5厘米宽5厘米

　　正月初二，早起吃罢饭，便有人敲家门，我以为是来了串门儿的，结果开门一看是顺丰快递员小王，接过巴掌大的邮包，不用问，我也知道是前两天，从7788收藏网拍的铁宝盒。

所谓宝盒，它是一种由铜铁金属或硬质木料制成的赌博用具，它的结构由底座、宝芯和宝盖三部分组成。底座其中一面有个小缺口，被称为“幺门”，象征缺一不可。底板上方焊接着一个可装入宝芯的方框，方框也称“四方城”。正对缺口处为幺，顺时针转，依次为二、三、四。压宝游戏是以红星为主，红色一面所对应的方向，即为红星。

宝芯儿，见方约一寸左右，表面一半红色，一半白色，装入宝盒子内，压宝人压住红色部分为赢，压在白色部分，称之为压在 “黑叾”上，或抹在“骨头”上，为输。

宝盒，用材不同，但铜质的最上讲究，它不仅具有一定的稳定性，而且显得庄重大气。铁质的次之，而木质的只能凑乎将究。

压宝的历史并不算久远，可追溯到清朝和民国时期，在我老家，庄户人把压宝称之为“耍钱”，而把耍钱的人称之为“白花”。新中国成立以后，共产党曾对这种赌博活动采取过严厉措施和强硬手段，对它进行了制止和打击，使得压宝这种赌博活动曾消匿了一段时间。

宝坐长8.3厘米宽8.3厘米

宝芯长2.5厘米宽2.5厘米高2厘米

宝盖宽3.5厘米宽3.5厘米高3厘米

　　可在人们印象中，压宝并未消停多少年，大约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它又死灰复燃，虽说政府一直坚持对它实施打压，但仍屡禁不止。那个年代，乡村里文化生活极度贫乏，人们把赌博当成一种娱乐活动，女人耍牌，男人耍钱。

尤其是大年除夕夜晚，耍钱的人们都心知肚明警察回家过年了，肯定没有捉赌的。再是媳妇们过年对男人们也放纵了，素日里男人若要耍，输上两块钱，老婆得心疼三天，一礼拜夜里睡觉面朝墙，叾子撅起不理你。过年啦，再毛的媳妇，也不会为一两块钱和男人吵三闹四，一般的女人都会主动给男人拿一点小赌资，让辛苦了一年的当家的出去放松一下，逗个红火，输赢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因此，在我小时，年初儿黑夜出去跑大年，一个不足百户人家的村庄，压宝耍钱的摊仗竟多达七八处，并且哪家人员都爆满，皆耍到通宵达旦，当地人们也没多少钱，一般都是小圪捯，有人没 “米”，他们则压“纸烟宝”，反正，人们把耍钱当成熬年最欢乐最红火的娱乐活动。

耍钱除过年外，再就是农闲季节，我们朔同地区，每当霜降，犁儿铧高放。此时，大地封冻，场面地里都了啦，一直到来年过了谷雨，大地才会彻底消通，人们才开始慢慢地张罗种庄户，在长达五个多月的农闲时间里，乡村里一些游手好闲的“白花”们，心闲百谋，心痒难挨，好像他们背后有“鬼”催似的，由不得要组织耍钱活动。

耍钱这种违法勾当，自然不敢大张名声进行，正经人家里都不要他们，只能在光棍家里偷悄悄耍，随着政府打击力度的加强，后来，他们又转移到村外比较隐蔽的深山大沟中的土窑烂圪钵，寒冬腊月，他们害怕捉赌，白日也不敢煨火取暖，只有夜深人静时，才烧一点烟喷小的干牛粪，烤烤手脚，或喝三两口白酒暖暖肚。

我有个三舅，耍钱成瘾，旧社会因耍钱曾输过大犍牛，解放后恶习未改，任凭家人劝说阻拦，照耍不误。我记得上世纪70年代初，大腊月的一天，他脸灰处处、眼红巴巴、脚肿的像馍馍，走路一瘸一拐，半后晌到了我家，我妈为他包了一楄楄四十多只饺子，他像饿狼一般，一扑气吃了个尽尾（yi）儿毛光。尔后，他连衣裳也没脱，囫囵身儿躺在炕头连睡了两天，临走时他跟我妈说：“二妹子，三岗（哥）没钱过不了大年，你给圪兑上个三二十。”我妈明知他拿上钱不干正事儿，但必定是一个娘肠里里掉下来的，看他可怜，最终还是给了二十块，打发他走了。

后来，听说那年他为耍钱，大年也没顾上回去，家里要账的比拜年的还多，在供销社工作的大表兄可没少为他大（父亲）擦屁股。“白花”们上赌场都是抱着赢钱发财心理，可事实上，他们往往是十耍九输，除赚不到半毛钱，反而债台越垒越高，输了钱，不是苦亲友、便是谝朋友、再就是赖儿女。

还有，我们这里十年九旱，年降雨量只有500毫米左右，春旱尤为严重，常常籽种播入地，滴雨不下，种子不是发不了芽，便是放了屁，庄户人坑的没着（读如哲），此时，人们便会唱戏祈雨，时间一般为三天，赌棍们听说哪个村唱戏，他们就像闻到腥味的苍蝇，即刻就会飞向哪里，找个离戏场不远且隐蔽易逃的山旮旯就算是压宝的场地了，然后昏天黑地耍上几天，直至唱戏结束。

在唱戏的地方耍钱，赌棍们用不着担心没吃喝，开饭店的、卖香烟的都在算计着他们，买卖人都知道他们的钱好赚，比如到饭店吃一碗炖羊肉十块，喝一瓶啤酒三块，而送到宝摊上则都可翻倍；看唱的人买一包香烟两块，而送给“白花”们，则可卖到五块，虽说赌徒们耍钱挣不下钱，但他们花钱却一个个都很大方，可以说，鲜啤酒、炖羊肉是耍钱摊仗的标配。

改革开放后，窗户打开了，吹进了新鲜空气，同时也飞进了不少苍蝇，使得一度绝迹了的社会丑恶现象又沉渣泛起。特别是“黄、赌、毒”发展势头非常迅猛，像圪厾大一个右玉县，歌厅从县城一直开到哑巴岭；大天亮白日“瘾君子”拦路抢劫；上班时间机关干部闭门玩麻将；乡村压宝自然也很猖獗。

铁宝盒长6厘米宽6厘米清代（一）

铁宝盒长6厘米宽6厘米清代（二）

　　我退休后的一年夏季回村，在杨门街上碰见老同学杨有山，两人有二十几年未见面，见面后彼此都十分稀罕，他拉着我的手，非要让我到他家圪操一阵儿，那会儿正好赶上村里是吃杏儿的季节，他让老婆富鱼儿到隔壁邻居杏树上摘回半篮篮杏儿，他洗出后端上炕跟我说：“抢活儿兄弟俩碰在了一打打，冰柜里正好有现杀的猪肉，黑将来咱俩喝上它二两。” 他说着便把我拽扯到炕上。
上炕后，他跟我说： “你这人从小正儿八经，到老结果也不赖，你看我点儿灰像，一辈子好耍钱，穷得球没一条，近十多年才金盆洗手不耍啦，靠养猪攒了几个钱，总算拨办地给儿子娶过媳妇啦，寻思着趁能动弹行，再养几年猪老俩口多少攒点儿养老钱。”
他还说：“这人啊，好的不达，斅赖协作。我爷爷杨生财天生一个赖鬼，一辈子输耍不成才，他不仅好压宝，并且还喜欢坐宝，可他坐宝又沉不住气，掏出宝一看压准的人多了，立马他的络腮胡子情不自禁便会自然抖动，赌徒们摸到这一规律，一旦出现上述现象，猛下赌注，往死里整他。
一年腊月赌头白丕带领十几号“白花”上家要赌债，眼看大年二十六了躺在炕上不走，扬言给不了钱，便把家里的大犍牛拉走，我老祖被逼得实在没办法，拿出杀猪刀照儿子大腿上攮了一刀才算了事。旧社会，只要动了刀子或剁下指头，不管欠下多少赌债都一笔勾销。

到了我父辈头上，二爹杨作来同样好耍钱，年轻时本来说媳妇的挺多，可人家女方及其家长一到村盘问根底，知道他有好耍钱这一爬长毛病就告吹了，最后打了一辈子光棍”。
老同学杨有山用不着他叨拉，我两来三回听村人说，对他也有个大概的了解。他高中文化程度，能打会算，又有苦水，（能吃苦）为人处世也不赖。他担任大队会计兼农村信用社代办员，应该说凭他的能力，正儿八经过个小光景半点问题没有。可他一样耍钱成瘾，开始在方圆几里范围内小圪叨，后来越耍心胆越大，到内蒙、大同外省市压宝，一次到怀仁县与南蛮子大耍了几天，输下十几万，后来他铤而走险把社员的存款全部还了赌债，还显不足。人家把他吊下山药窨子给他灌“啤酒”（尿）他害怕了，把自己刚碹好的五间大正窑三不着二变卖了，才勉强还清赌债。很快镇里信用社领导也知道了此事，立即找他谈话说要起诉他，此时他才大梦初醒，知道自己戳下天鬼啦，连夜跑去本村开煤矿表弟吴凤鸣的家求得帮助，表弟看在他们从小耍大，亲友份档儿的面子上，第二天便帮他把信用社的款全部还清，这才没追究他的刑事责任。
说罢，他跳下地开柜取出宝盒子对我说：“早先我误认为它是杨家的传家宝，结果让它害了我们一家三代，爷爷跟上它大腿挨了一刀；二爹跟上它盖了窑叾；自己跟上它差点儿坐了圪蛋。听说老同学现在搞收藏，你觉得它有收藏价值拿球去吧，反正以后我也不耍了，留着它也没用。”

木宝盒长5厘米宽5厘米50年代

　　我小小儿看过压宝，不过大人们在炕上耍，娃娃们只能站在地下瞭一瞭，绝对不让你到跟前。因此，对于宝盒子长着啥样，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有山把它递给我，我左瞅睨，右端详，一点门道都看不出，他边喝酒，边给我解释它的使用方法，讲别的他不一定行，可说压宝他是里手行家。
他讲，耍钱就是利用宝盒子这个玩艺儿进行赌博，耍钱的人分为两部分，一方是坐宝、掏宝人。坐宝人就是看场子算账的，此角色要求脑子灵、记性好、算账快。掏宝人即装宝人，装宝需要动脑分析、灵活多变、出奇制胜。赌博场上大家都想坐宝掏宝，因为他们面对的人多，赢钱的几率会更大一些，一般情况是谁的赌资雄厚，谁来担当此任。但遇特殊情况，你钱再多也不管用，因为强龙压不住地头蛇，这就是说，如当地最不正色的大赌棍参赌，就轮不上别人。另一部分就是参与压宝的人啦，他们可以是三五个，也可以是数十人，人数没有具体规定。
至于压宝的具体做法与输赢的计算方法，多数情况下是约定俗成的，个别情况是参赌的人们协商搞定的。压宝首先需要一块宝布，它用白布做成，正方形，大小不等，布中心用墨划一个“十”字，分别写上“一、二、三、四”字样，幺口对着坐宝人。
其次，正规的赌摊参赌人员开耍之前均要进行“亮底”，所谓“亮底”，即亮赌资，比如压宝人你浑身上下只装了一块钱，大赌摊便不让你上，想上也可以，你必须问人借钱去搬底，不过搬底是要背高息的，借一百，只能给你九十。
掏宝人“亮底”，一方面告诉压宝人自己有多少钱。同时也声明赌注的大小。比如说，掏宝人只有一万块，底较薄，那么他就需事先安民告示，告诉大家每人每注最高限额为十元，如超额视为无效宝。反之，人家宝底十分雄厚，他也会说给你，每注不限额，想压多少压多少。
耍钱的玩法五花八门，一般常玩的有以下几种：
（一）压红星： 即压宝者下注后用手指压宝芯上红色一面所对的方向。压准了，压一赢三，比方压十块，赢三十，实付二十七，另外三块打了贯，贯钱一般占赢钱数额的10%,它主要用于宝摊所需的一切开支费用。如跑腿费、瞭哨费、占家费等等。
（ 二）压杠： 杠分两种。一种是单双杠，顾名思义一三为单杠，二四为双杠。另一种是大小黑红杠，一二为小杠，二三为黑杠，三四为大杠，一四为红杠。
压法同样分两种：

一是板板杠。即一杠压两门，将赌资平展开直接掸在要压的门数上。比如，你要压单杠，票子直接掸在“一三”上，如若掏出 “三”，揭宝开出单杠、黑杠、大杠你都赢。压一百赢九十。
二是吃靠法，也称“硬大头”，将赌资一分为二折叠回，如压一靠二，就将赌资放到一上，靠近二，如压准，压十赢九，掏出二，不输不赢。如赌资预先含了贯钱，赢了也不得再打贯，意思是说，压十块，赌资却放了十一块，赢了就如数给十元，再不让你扣贯钱。
三是压杆法：一杆为六毛，你可压十杆、百杆、千杆、万杆，上不封顶，有钱任性随便压。压准小面一杆赢一毛，两杆赢二毛……以此类推。大面一杆赢一元，往上照此累进。
四其它压法：七鱼法：即压七十，赢了，小面三十，大面一百。八鱼法：即压八十，赢了，小面五十，大面一百。六道四：即压四十，赢了，小面十五元，大面六十元。三道二：即压二十，赢了，小面七元，大面三十元。
总之，压宝耍钱的玩法多种多样，每种耍法，它都一样充满了激烈竞争与贪欲，不断煽动“白花”们的狂热情绪，每个耍钱的人恨不得把别人的钱都装进自己的倒插（衣兜）里，可事实上，他们往往谋的越狠，跌的越惨。旧社会当一些赌徒们输红眼的时候，他们就会孤注一掷，剁下自己的手指头、将自己的全部家产、甚至老婆娃娃作为赌注。不少人为此倾家荡产，走上绝路，或偷窃诈骗，拦路抢劫，铤而走险。或赌场斗殴，轻者致伤致残，重者命归黄泉。
改革开放后，因耍钱资产过亿的煤老板，澳门赌博一黑夜，顷刻变成穷光蛋；许多令人羡慕的国家公务员跟上耍钱丢掉铁饭碗；曾经令人尊敬的社会公众人物，染指赌瘾，使得寡廉鲜耻，置伦理道德不顾，最终被社会抛弃……

铜宝盒长6厘米宽6厘米清代（一）

铜宝盒长6厘米宽6厘米清代（二）

铜宝盒长6厘米宽6厘米清代（三）

清代铜宝盒长4.8厘米宽4.8厘米

　　耍钱的惨痛教训，数不胜数，它不仅是自我毁灭之途，同时又是危害社会的恶性肿瘤。近年来，除老同学送我一只铜宝盒外，我大约花千把块又收藏了铜、铁、木各一只，一位朋友到我工作室看见它们说：“你这人真日怪，花上钱买这些破玩艺儿干啥？白给我也不要。”我说：“虽然它们身上都有一段不光彩的历史，但我收藏它们，可用作反面教材，教育我们的下一代。”

2025年2月7日于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