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半裁担浓意 路遥归家话亲情

云是鹤故乡

年前，当我收到远在异国他乡小妹寄来的鱼和虾时，思绪却飘回到了那个遥远却又记忆犹新的 1969 年的夏天。

参加工作后的我，终于可以享受探亲假了！离家整整一年的我，归心似箭，早早地筹备起回家的行囊。

那时的沈阳，物资匮乏，生活的艰辛超出想象。供应以粗粮为主，每人每月仅能分到 2 斤大米、2 斤白面，其余大多是玉米面、高粱米、地瓜干之类的粗粮，食用油每月三两，猪肉顶多也就 1 斤或者 2 斤，这般光景，没亲身经历过的人，怕是很难勾勒出岁月的沧桑轮廓。

我费些周折买了20 斤大米，想着即便不多，也能给家人改善一下。可没想到，吕姓同学软磨硬泡，非要我帮他家带 10 斤大米回去。我不情愿地解释：“中途我还要买很多东西，20斤已经是极限了，这一路本就千里迢迢，中途还要在武汉、北京转车，你这是强人所难。”但他不为所动，依旧死皮赖脸，让我实在拗不过，只得当回“冤大头，”咬咬牙应下。这下可好，重量一下子飙升到 30 斤，其它的物品还不算，这可怎么拿？我四处寻觅，找来一根粗壮结实的竹子，纵向一劈两半，又精心加工一番，自制了一根竹扁担，心里想着，挑着走总归比扛着能省些力气。

到武汉了，先去车站排长队购买火车票，然后去武汉商场给小妹买新衣服，这是我计划的一部分。那时武汉的童装制作精良、设计新颖，闻名全国。踏入童装区，那场面真叫人眼花缭乱，品种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我扫视着每件衣服，在这众多款式中，一眼就相中了一件翠绿色带花点的短袖小衣服。它的白领和白色的装饰线搭配得相得益彰，衣服下摆还俏皮地留了个白色闪电形小口袋，这设计简直是神来之笔，活泼灵动，仿佛是为小妹量身定制。虽说价格有点小贵，可一想到小妹穿上后定如鲜花般灿烂的笑臉，便毫不犹豫地掏出钱包，将其收入囊中。

后来，小妹收到衣服时，那股欢喜劲儿就像考试得了“双百”，逢人就骄傲地炫耀：“这是我哥从武汉给我买的，你们瞧瞧，多漂亮呀！”那神情，分明就是拥有了全世界最珍贵礼物的小公主。

在北京转车时，有了比较充裕的时间。

我先是马不停蹄地冲向西单菜市场，目标明确——买猪肉。那时的沈阳，猪肉凭票供应，少得可怜，弟弟、妹妹正值长身体的关键时期，父母一年到头也尝不到几片肉。我想着，这次回来一定要多带些，只要能拿得动，就算遭点白眼又何妨。于是，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开始了排队之旅，来来回回足足排了八次队，因为一次只能买半斤。售货员都认识我这张脸了，到最后实在不耐烦，说什么都不卖我了。无奈之下，我只能另寻他路。

北京毕竟是首都，物资供应有全国保障。猪肉不限量敞开供应，当时东北人出差到北京都会买猪肉，被戏称为“东北虎”。虽说是句玩笑话，却也道出了两地物资供应的悬殊。

接着，我又去前门大栅栏的云南商店，挑选了云南特产细粉丝，到“瑞蚨祥”给妈妈买了块色泽艳丽，质感柔滑的丝绸料子。

随后一头扎进王府井大街，从南到北，逐家探店，买了十几种北京果脯和各式糕点，眨眼间，大包小包就堆成了小山。

东单菜市场更是我必去的“购物中心”，最后的采购将全部在这里完成。这里就是一个副食大世界，各类生鲜、熟食应有尽有，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扯着嗓子打鸣的大公鸡、“呱呱”乱叫的鸭子、趾高气扬的大鹅，还有南北方时令水果、新鲜蔬菜、冒着热气的熟肉制品、各类香肠、火腿、腊肉……物资的丰富程度与沈阳形成了鲜明对比，让我既感慨又羡慕。

在西单买的肉不够，转战到这里，继续那煎熬的排队。排到第三轮时，几位热心肠的大妈看我大包小包折腾得辛苦，动了恻隐之心，纷纷跟售货员求情：“你就多卖点给他吧，我们没意见。”漂亮的女售货员瞅了瞅我，问道：“小伙子，你是东北人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在湖北工作，这是第一个探亲假，沈阳每人每月才三两豆油，猪肉供应也少，就想趁这机会给家里人多买点，实在是没办法。”售货员听后，微微点头，善心大发：“今天就给你破例，卖你十斤吧。”后面几位大妈也跟着附和：“好！好！好！”那一刻，我心头一热，感动得连声道谢。之后，我又买了七八条银光闪亮的大带鱼和两根围成圈的香肠。只是想买的东西实在太多，我纵有三头六臂，又能拿多少呢？终于达到极限，只能望着那些令人垂涎的食品，无奈作罢。

我挑着几十斤重的行囊——确切地说，是满载着对家人的关爱。剪完票下天桥往车厢走，本就拥挤的人群，此时像潮水般汹涌地扑向各节车厢门，推搡着、裹挟着我，挑着扁担的我脚步踉跄，只能在人群中艰难前行。突然，“嘎叭”一声巨响，如同晴天霹雳在耳边炸响，不堪重负的扁担“劈裂”了。我心急如焚，慌乱之中赶忙找出毛巾，手忙脚乱地缠在扁担上，然后连拖带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东西弄到车门口。

仗着年轻力壮，我又在拼命往车上挤的人群中大展神威，把东西都搬上了车，就连那根“半残”的扁担我也没舍得扔，毕竟它承载了太多的艰辛与希望。那时的火车，上下车简直如同打仗一般，汉口火车站、北京站、沈阳站，沿途大小车站皆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车厢里更是塞得满满当当，犹如密不透风的沙丁鱼罐头。打杯水都得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拼尽全力，使出浑身解数。让人佩服的是，推着小车售卖食物的女服务员，竟能在人群中，“勇往直前”，边推边吆喝，这可是重体力活。没点真本事还真不行。车厢里有座位的人悠然自得，摆上酒菜，旁若无人地享受着旅途的惬意，站着的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满眼都是渴望，心里嘀咕“这家伙太幸福了！”我没座位，便把吕同学那装着 10 斤大米的口袋当凳子，虽说坐得不太舒服，却也引得站着的人一阵羡慕。那根“功勋”扁担横竖都不好安放，一会绊到人，一会又戳到人，我不断地调整位置並不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车厢里混杂着酒味、汗味、尿骚味、屁味，各种异味交织在一起，谁也别装，都得忍着！没处躲，众人的坚韧于无奈，是当时的真实写照。

一夜煎熬，列车终于缓缓抵达沈阳站。我满身疲惫、但仍然是干劲十足地把沉重的行囊搬下了车。长舒一口气，整理好随身物品，放眼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焦急地左顾右盼，嘴里还大声呼喊着我的小名。我心头一热，大声地回应：“我在这儿呢！”是父亲，他拨开人群快步地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我一番，像是要确认我是否安好，接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指向站台上地下通道的护墙。我顺着看去，小妹正在那儿兴奋地挥动双手，喊着：“哥、哥、哥。”那一刻，一路的疲惫都已烟消云散。

回到家，妈妈早已等候多时，笑靥如花的她拉着我问长问短，一会儿摸摸我的头，看看我有没有瘦，一会儿看看我的肩膀，好似要帮我卸下所有的重担，满满的母爱如沐春风。看到堆成小山似的行李，她心疼地说：“这么远的路，你买这么多东西，扁担都压坏了，得多沉呐！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就行，下次可别这样了。”说着，她悄悄转身，用手轻轻抹了抹眼角，便进厨房忙活去了。小妹像只欢快的小麻雀，围着我叽叽喳喳转个不停，又是打水洗脸，又是递毛巾，忙得不亦乐乎。我打开旅行包，拿出给她买的小衣服，她小手一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过，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装，抖开衣服，眼睛一下子亮得像星星，高兴地把新衣搂在怀里，立马转身跑到镜子前，把衣服比在身前，左摇右摆地欣赏，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满是欢喜，直说：“真好看！我太喜欢了。”小弟呢，光顾着翻弄那些花花绿绿的点心、果脯包装盒，拆了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盒子摊了一炕，还不停地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像两座小山，同时一个劲地往自己小衣兜里装，那贪吃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父亲则忙着整理我带回的一大堆东西，把猪肉的肥膘剔下来熬油，以备日后慢慢用。虽说东西不少，可也撑不了几个月，清汤寡水的日子还得接着过。父亲一边忙活，一边欣慰地说：“这回可够吃一阵子了。”

那几天假期，小妹天天穿着那件翠绿的花衣服，蹦蹦跳跳，越发显得活泼可爱，逢人就得意地显摆：“这是我哥从武汉给我买的，好看吧！”小弟总是偷偷拿我带回的食品，弄得我想送人都拿不出手，唉，谁让他是家里最小的呢，父母宠着，我们也没法子。

二弟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听说我回来了，也请假回了家。三弟刚读初中，一家人围坐一起谈天说地，那温馨的画面至今仍刻在我心间。每一声欢笑，都让我深深感到，家，就是这世间最温暖的港湾，无论在外漂泊多久，一想起家，心底便涌起无尽的情思。

假期结束，随着一声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启动，望着站台上父亲渐渐模糊的身影，我的眼眶湿润了。

当我又一次探亲回家时，发现那根伤痕累累已经变黄的青竹扁担，仍然静静地靠在墙角，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