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月映汉阳

金 平

　　在四川文旅“20大历史文化古镇”的榜单上，有个不为人熟悉的“汉阳镇”。它坐落在青神县西南的岷江东岸，北距眉山40多公里，南与乐山市悦来镇、牟子镇毗邻，车行26公里就能到达乐山大佛景区。乙巳蛇年春节我到访了这里。

　　刚到街口，就看见一座白墙黛瓦、民居造型的牌坊，节日前刚挂上的两只大灯笼，彤红耀眼，格外喜庆。沿街的路灯杆下部，镌刻着 “锦绣青神，蚕丛故里” 八个篆体字，立刻带游客穿越时空进入到李白的诗句：“……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春节长假，家人团聚，加之高速公路免费，走亲访友旅游观光者总是很多。汉阳场镇早有预案，当地人除了张灯结彩，把场街打扫干净，镇上还决定：外来车辆可免费停在政府院子里和学校大操场，这是对旅游观光者最暖心的福利。

　　古镇幅员面积4.19平方公里，有居民1641户，4003人。全镇现有浅山林地4000亩，农作物耕地2348亩，主要种植柑橘、蔬菜等。

　　汉阳镇内由八条古街组成 “井” 字形街衢，旧有的街道、店铺和宅居大多保持着完整的古朴风貌。当地民众很多是代代繁衍、老少共居，日常生活依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节律，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

　　街头巷尾举目可见冷峻的青砖墙，厚重的石板路，古拙的木板门，还有毗邻而居、鸡犬之声相闻的老宅院，具有典型的川中民居特色。

　　过去的汉阳，是岷江上远近闻名的商埠水码头，漕运喧嚷、商业繁荣、经济活跃，每逢场街集日，八方民众汇聚、四面商贾云集。自古有 “穷青神，富汉阳” 之说。

　　我来汉阳场，是乙巳蛇年初二，大城市车少人稀，这一天人们要么宅家昏睡、要么品茗饮酒、要么棋牌娱乐、要么旅游观光……。而古镇人经营的饭馆、酒家、杂货铺、土特产摊位却比平常还热闹 —— 烟火鞭炮城里禁放，恰好成全了乡村的生意；过大年古镇人家有“挂亲”的习俗，沿街摊档都摆满了祭祖的花束花篮；屠宰作坊满盆血水一地鸡毛，剖膛取腹的水盆鸡早早就有了买主 ……

　　节日里，从大城市回乡探亲的小一辈，或是闲暇中出门游玩的观光者，都饶有兴趣地大呼小叫：“快来呀，敲敲民国的灰砖墙，摸摸清朝的石水缸；再看那堵封火墙，年纪抵得上四辈人！”

　　汉阳场街的建筑都是木结构平房，木柱木梁木门板，房檐高挑约三四米，房顶覆以小青瓦，轩敞阔绰。临街的一面为可拆卸的木门板，上半部则用竹篾条编成“篱笆骨架”外敷黄泥做成墙体，再刷几遍石灰浆，就有了“青瓦粉墙高屋顶”的建筑风格。当然这些材料易燃，一星半点的火种就会引来灭顶之灾。

　　所以殷实人家都会耗重资修建“封火墙”，以防不测。老街的居民告诉我，明清以降直到民国年辰，镇上每晚都有更夫穿街走巷，敲更巡察，提醒住户清炉膛、灭灯芯，当心火烛。

　　场街的中心是一棵树龄不浅的大榕树，树冠如伞枝叶四散，即便在隆冬腊月也郁郁葱葱；能想象盛夏酷暑时，这里会是多么宜人的一片清凉！正因如此一座四四方方的戏台搭建了百年，又多次修葺；古时堂会戏班，今日文艺汇演～男男女女轮番上阵，喜怒哀乐在此登台 ……

　　民居当街的墙体人称“铺板”，两根贯通房间的横木贴地凌空，中有凹槽，一块块超过成年人身高的窄木板依顺序编号，可以灵活加装或拆卸，十分方便 ——拆下三五块就是售货的档口；若讲究排场那么就卸了木板、再临街盘一口大灶，“三餐四季”就成了红火的营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城市里流行的现磨咖啡和“围炉煮茶”，也在汉阳古镇红火起来，盐关街的这家“章福记”实体店，一款咖啡居然卖出燕麦拿铁、黑糖拿铁、生椰拿铁、桂花拿铁、抹茶拿铁、汉阳花生拿铁 ……，林林总总的口味，完全是“古镇瑞幸”的范儿！

　　古镇养老院青瓦色围墙，是一堵“汉阳记忆”的文化长廊。造型各异的花窗，翻拍放大的老照片，一下子就把人引到那黑白交织的时代。上了年纪的居民骄傲地说：“我们汉阳做龙头拐杖、手工制秤的老把式，还有川江号子的领嗓人、汉阳棒棒鸡大厨，嚯哟！都在这些老照片里了。”

　　汉阳铁器因其刀具锋利、耐用而声誉远播。人工锻造工艺繁盛时，铁匠铺子有20多家。时过境迁，如今剩一家“码头铁匠铺”勉强维生。还有手工制秤也是汉阳的“独门非遗”，从秤杆选料到打包口铁皮 —— 铸秤盘、定秤砣、码星线、配吊钩……，哪一道没有心血？哪一步不是传承？

　　常言道“人生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在悠悠千载的汉阳场，祖祖辈辈干这三件苦营生的，何止十人八人，岂是三代五代？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看看老照片上老船工玩纸牌时的欢乐神情，再瞅瞅如今的人家—— 团年时茶香氤氲，桌下烤一盘电炉，彼此紧裹了棉服，在麻将桌上分毫不让“血战到底”，你说孰穷孰富、孰乐孰忧？

　　临大河岷江的码头边，为防夏季洪水都建吊脚楼。粗大的木柱撑着石壁，在几米高的洪水线上才铺板架屋，修建房舍。直到镇外建成汉阳水利枢纽工程调控岷江水量，临河的人家才敢把吊脚楼改建成上下三层的 “望江楼”！

　　汉阳场位于青神县城南23公里，南依龙泉山余脉，北傍岷江江湾，距离著名的乐山大佛仅26公里。龙泉山脉虽不高耸却绵延数百里，是岷江与沱江的分水岭。而汉阳富饶肥沃的冲击平坝，就是携带泥沙的滔滔岷江千百年沉淀而成，现已是人们粮丰橘红、百物茂盛的宜居家园。

　　发源于青藏高原、奔腾流淌几千里的岷江干流，到汉阳已平缓如静水，你很难想象汉唐宋明这里商贾云集、舟楫穿梭的繁盛景象。当年李白、杜甫、欧阳修，苏轼、陆游、黄庭坚……，文人墨客们入蜀时穿陈仓、褒斜，越子午、金牛，出川则大都走岷江～平羌水道，一路赴嘉州下叙府、达渝州出夔门，汉阳场是他们作别蜀都万里桥后，歇脚食宿饮酒作诗的驿站。李白这首《峨眉山月歌》就是当年旅途的写实。

　　汉阳镇名的由来有两种说法：其一据《青神县志》记载，远在汉代一户阳姓人家外迁来此，见江畔地势平坦土地肥沃，便结庐安居专事农桑，人气聚拢便形成村落集镇，得名“汉阳”。而另一说法是，此地恰在“汉嘉”（今乐山）之阳～山南水北谓之阳，以此得名已有千年。

　　青神一带古时为平羌，北周保定元年（561）至北宋熙宁五年（1072）历时511年。隋开皇三年改平羌县为峨眉县，直至唐代平羌才归属剑南道嘉州。因此从青神 — 嘉州的岷江水道便被称作了“平羌江”。

　　从地图上可以看到，岷江在这一带浅山丘陵蜿蜒曲折，过熊耳、犁头、背峨三处峡湾，呈多个大“几”字形，峡内水深湾急盛产河鲜江团。而从汉阳穿越“平羌小三峡”到乐山板桥溪的陆路“熊耳古道”，则是路径最短的一段。民谚说 “嘉腐雅鱼汉阳鸡，云烟川酒蒙顶茶”；而童谣则唱得更直白 “嘉府雅鱼汉阳鸡，汉阳的江团坐飞机” 足见其鼎盛！

　　春节假期，汉阳人家比平常热闹多了。在外的年轻人回家看父母，久别的亲戚要拜年走动，还有放假回乡的学子、初登家门的新人 …… 临河的场院摆开了餐席、茶位、麻将桌，奔来跑去的孩子们燃鞭炮放烟花 —— 河坝上下都是脆响，古井坎上遍地红屑。

　　春节也到了小镇厨师们大显身手的时辰，但凡掌灶做菜有几刷子的能人都是节日家宴的“大厨”。当地人说：“正月的席桌冬至约，若去晚了莫得着”～由此可见汉阳人多么看重这一年一次的团聚！

　　烧火的大爷不是厨师，却是伺候炉火的老把式 —— 你看他早早就把汉阳土鸡炖得肉香汤浓，还把一锅酥肉烩什景、一锅石磨豆花，照料得灶火温柔，热气缭绕 ……

　　不知哪位秀才还在院墙上留下墨宝：“岷江水边女儿家，君有闲时来吃茶，灰泥作墙瓦片顶，门前一篷金莲花” —— 活脱脱说出汉阳人的心里话！

　　观音寺是汉阳古镇重要的传统文化建筑，有“江水绕汉阳，八街拥一寺”之说。寺庙虽不大，细观却丰满。

　　从山门往里看，满铺红绒布的供桌上祭品叠置、明烛摇曳，笔直的立柱、彤红的灯笼，烘托出寺庙庄严。一尊弥勒佛像笑迎八方来客，精镂细刻的横梁木雕恰似一幅工巧的流苏，给人满堂生辉的喜气！

　　从这个角度注目观音菩萨，佛像庄严端坐莲台，佛身鎏金高大祥瑞。每有香客跪拜祈福、随喜功德时，大殿里都会钟磬合鸣，余音绕梁 ……

　　从观音寺出来天色渐晚，在迷宫似的街道里难找到去学校的路。向老乡打听，有的问 “去中学还是小学”？有的说 “我们这儿中学小学合在一起了，只有个汉阳学校 —— 你直接往前走，抵拢往右拐就到了。”

　　穿街走巷时我被下正街一座精巧雅致的小院落吸引：穿过甬道是一处照壁，照壁开出满月一样的圆窗。清幽的院里绿树成荫，花草茂盛，院子角落青瓦木柱的回廊下，开设了小镇摄影作品展。

　　这就是小有名气的“汉阳图书馆”。

中国著名法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第11界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委员、《法学研究》杂志主编梁慧星， 1944年1月出生在汉阳场。从西南政法学院毕业后在北京工作生活，却心系家乡，2012年出资建成这座图书馆。

　　图书馆占地970平方米，有四个借阅室、一个报告厅，拥有藏书报刊2万册，除了梁教授的主要藏书外，西南政法大学多位教师每年都会捐书千册。开馆12年已服务读者20多万人次，获社会各界捐款近百万元，是继云南腾冲和顺图书馆之外的，中国又一家民办公助的图书馆。

　　…… 我若有所思地离开古镇图书馆，回到学校操场。假日里，更多来汉阳观光的游客把车开进了学校。人们回到学校特别松弛，总会浮想联翩～有年轻人已在乒乓球桌前左右开弓、笑语欢声，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我在校园里随意溜达了几圈，细细观察发现一幢四层、一幢三层的教学楼新建不久，有孩子们上课的教室、老师的办公室、教研室，体育用品保管处，还有设施齐备的图书馆、阅览室，学生就餐区……。奇怪的是，足够容纳千人的校园里空教室不少，班级的序号也不连贯。

　　就在开车离去前，无意间我在学校宣传栏看到了“学校简介”。原来“2009年8月，经县政府批准汉阳中心小学和初中两校合并。现有教职工21人，在校学生一百多人，总共六个教学班”。

这时我想起问路时老乡的指点，终于明白：为啥不少教室闲置无用，为啥宽敞的教室只摆放八九张桌椅 —— 那位早年苦读成才、一生成就斐然，捐资捐书泽润乡梓的老教授，或许对当下乡村生源流失、中小学撤并合校的现状并不知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