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小说）

江山

无花果

王小强家门口的无花果树长得真快呀，一年高过人，两年长到屋檐头，三年就罩住了两家界畔，开始结果了。

王小强种无花果树的时候，邻居二牛媳妇儿问他在种什么，他说在种无花果。二牛媳妇问：“无花果是个啥？听着稀罕。”王小强就有了三分得意：“连个无花果都不知道！我娃去新疆逛的时候给我买的无花果干，又大又甜！娃给我看拍的照片，无花果树又大又好看，像个大伞。”二牛媳妇眼睛一撇，用食指背勾一下鼻子，哼了一声，挤出一点笑意，说：“看咱娃能行的，走南闯北啥没见过！娃没说这树能长多高？”“那高的很！比核桃树高。”二牛媳妇就翻个白眼，冲回家对二牛抱怨：“你看看，你看看倭货！把树种到两家墙中间！那是该他种树的地方？这不是欺负人嘛？”

二牛看看媳妇蠕动的红嘴皮，知道没有一时半会这张嘴不会轻易合上。他走到门口，看到两家界墙中间偏一点的位置戳了一截树杆，树枝上面长了几个小芽，有点像他家门口月季花刚种下的样子。树枝离两家界畔也就一拃距离。二牛觉得为这一拃长的一节树枝和这一拃长的距离没法跟邻居开口，心里憋气，回家就生气地说：“别喊叫了，婆娘家的整天嘟嘟囔囔！”心里却嘀咕着：“狗东西，确实种的有点儿过。”媳妇听见他骂自己，生气地说：“好狗不咬自家人哩，羞先人哩！人家绑玉米架欺过来，种树也欺过来，一天不见你放个屁！跟着你这窝囊鬼，光知道窝里横！”

二牛不跟媳妇斗，不是他打不过媳妇儿，实在是怕这媳妇儿一张嘴，一打开就像水龙头，哗啦啦没完没了。他那一点怒火在媳妇的滔滔不绝里早都淹死了。别人说他犟的像牛，他知道其实媳妇儿比他犟多了。他常想，我叫二牛，我这媳妇儿比我还牛，应该叫她牛牛。每次媳妇儿大声骂他，他就在心里小声骂牛牛。

二牛听着媳妇不住嘴地骂，憋着一肚子火在屋后用架子车给地里拉粪。生着气，架子车一天隆隆地响，倒比平时拉得次数多。看着二牛毛衣里腾起雾，脸上淌着汗，媳妇儿慢慢关上了自己喋喋不休的水龙头。

无花果树长到第三年夏天，一天晚上雷声炸天响，狂风带着哨子跑。哨子声、雷声一会儿在东边儿，一会儿跑到西边儿，好半天才慢慢停下来。吵得二牛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就有点儿贪睡。正睡得香，媳妇儿大声喊：“还睡呢！没看房都要塌了！还睡得像死猪！”冲过来一把揭开了被子。二牛被惊醒了，抬头一看，媳妇儿满脸怒火烧得正旺。

“又咋了嘛？”李二牛没好气地说。“你看看！瓦碎了一地！雨都要把房顶冲塌了！”媳妇浓黑的眉头挤成一疙瘩。

二牛拉过大裤头一把套上，光身子走到门口，抬头一看，屋顶泥水顺着椽流出一片湿印，地上掉着些稀泥。走出门一看，几片瓦掉地上摔碎了。

二牛心里骂着，嘴里嘀咕着，搬来梯子上去一看，屋檐被无花果树枝扫掉三片瓦，还有两片瓦移了位置，另一片瓦碎成了两半儿。二牛生气地转头就去折无花果枝，没想到树枝很韧，二牛朝下一折，那树枝朝上弯；二牛朝上一折，树枝朝下弯。

二牛觉得这无花果树长到了自己眼窝里，他的怒火腾地上来了。他下了梯子就去找王小强。“小强哥，你把你家无花果树挖了吧！看把我家瓦打成啥了？”

王小强小时候叫小强，长得人高马大的，谁见了都得让他三分，现在五十岁了还叫小强。他正端了一壶茶，对着茶壶嘴滋滋地似喝不喝。他比二牛高半头，就有点儿居高临下的感觉。边徐徐走出来看边说：“哦，就掉了几片儿瓦嘛！到我家后院去拿五片----拿十片儿！补上不就完了，挖树干啥呢？”

“我补？为啥要我补？你没看房上还碎了好几片瓦呢！”“呵呵！”王小强一张黑脸上笑出许多沟壑，斜眯着眼睛说，“我补怕你不放心嘛！就几片瓦么！我后院的瓦你尽管用，要多少拿多少，补上就行了嘛。你要是放心我去补，我就给你补！”最后一句声音很重，像藏了一把沉重的铁斧。

二牛被噎的没话说，他看着小强笑里藏刀的样子，还真不知道他会使什么坏。他梗着脖子抬着头，大声质问：“你家的树为啥种到我家这边来？凭啥要撞着我家的瓦！”

“咋就种到你家了？你长眼看么。树杆杆不是在我家这边吗？树枝枝长到哪儿，我能管得了？”王小强左手一摊，右手的茶壶呼噜噜灌了一口茶，他斜睨一眼二牛，对着围过来的几个村民显出三分无辜三分讥笑又带着屁大点事不值一提的大度，摊开的左手长久地高举着。“谁规定你家上面的天都是你家的？你咋不叫飞机改道呢？”王小强把右手的茶壶递到左手，指着上面正好飞过的飞机问二牛。周围的人哄笑起来，小强很为自己的机智得意。

围观的人憋住笑，看向二牛。二牛气得眼睛鼓鼓的，现在不是无花果树种没种过界的问题，也不是赔几片瓦的问题，也不是谁来补瓦的问题了。他感觉血在往头顶涌，一时语塞，顿时觉得自己比小强更低了几分。

“我男人没那本事！他管不着飞机，但能管着我家房头不能长树枝！”二牛媳妇头向前伸着，抖着膀子，像一只善战的公鸡，胸前一颤一颤的。二牛也张开两条胳膊，像张开翅膀护住窝里蛋的大鸟，憋红了脸，说：“我家房子漏雨了，椽淋朽了你赔？有几个钱就涨得没样子了。”

“走，回家砍树！”媳妇给二牛壮了胆，二牛挺起腰杆，说着就回家拿了一把砍刀，上了梯子，一刀劈下朝他家屋檐长的一截无花果树枝，才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王小强在门外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笑着说：“兄弟，小心点，别闪了腰！我给你拿几片瓦来吧！”这笑里透着寒意。“不要你的瓦，我家有瓦呢！”二牛看他笑，心里又是一股无名火涌上来，就觉得刚才树枝砍得有点短了。王小强把茶壶放地上，说：“大家可是听见了，是兄弟看不上要我的瓦，不是我不给。”

周围的人戏笑着说：“二牛，别生气了。不就是一颗树么，你也可以吃果子。”

“你们吃！我不吃！无花果树没碍着你们家！站着说话不腰疼！”二牛说。

“你们好好吃，多多地吃，甭停嘴地吃！”二牛媳妇说，又低声加一句，“吃到憋死！”音量控制在让周围人听见又不确定听清之间。

此后，无花果树长进了二牛夫妻俩的心里，刺得人不舒服。无花果树遮了他家门口月季花的光，以前精精神神的月季花杆子细了，花也小了，自家的日子也变得没滋没味了。

第四年夏天，王小强家新盖了楼房，二牛家还是前面砖瓦房，后面平房。夏天的晚上，月亮出来，照着无花果树黑黢黢的，地上树的影子也黑黢黢的。今年的无花果树更大了，直接罩住了他家矮矮的房头。小强家高大的无花果树和更高大的洋楼都堵在二牛夫妻的心里。

这年夏天，无花果树枝又高了一截，叶子又冒出一层，就像一座大山压在他们心里。晚上起夜，给桶里尿尿的时候，二牛气狠狠地，恨不能尿出一把钢刀，尿出能把那无花果树一刀割断的电锯。尿花四溅，二牛突然笑了，想到尿能烧死玉米，把尿倒在无花果树下，那树不就烧死了？他心中一喜，胡乱拉上裤子回来对媳妇说：“媳妇，明天早上不要倒尿桶！”媳妇闭着眼，脸对着墙一动不动，说：“留着你喝？”二牛说：“再攒一晚，给无花果树留着！”媳妇猛地转过头，撑起半边身子笑了：“你算没白叫个牛！还算你有点儿血性！”说着就把白花花的身子朝二牛靠过去。二牛也瞬间觉得自己变得勇猛了。

媳妇不倒尿桶，还吩咐自家娃白天黑夜都尿在桶里。直到第三天半夜，媳妇才叫李二牛悄悄开了门，把那尿慢慢顺树干倒下去。李二牛倒完尿，看一眼白月亮，他觉得今晚的月亮白得好看，白得那风都像月色一样清凉，回家后夫妻俩都睡的特别香。

第二天，王小强老婆给无花果树下泼淘菜水的时候，说哪来的尿骚味？二牛媳妇在门口洗衣服，满脸堆笑地说：“没有呀，嫂子。是你的白菜不干净了吧？我咋没闻到尿骚味儿呢？”小强媳妇不吭声，扭过头，朝树底下吐口痰，转身回了家。二牛媳妇也得意地摇着屁股回家晾衣服了。

李二牛等了少半个夏天，那无花果树看不出特别的变化。又等了一个秋天，叶子大片大片地掉。每天早上看到自家门口一地黄叶，听着媳妇絮絮叨叨的小声咒骂，二牛的心也乱糟糟的。在冬天他甚至悄悄掰了一节无花果树枝来看，却看不出来到底是死是活。

第五年春天，无花果树发芽特别早，新出的叶子油亮油亮的。而且树还长得疯快，又开始刺向他家屋檐，李二牛的眼里又燃起了火。

王小强的儿子前一年“五一”娶了媳妇，过年回来已经显怀了。开春后儿子出去打工，媳妇就留在家里，挺着个大肚子，漂漂亮亮地坐在无花果树下，摘菜、嗑瓜子、摇蒲扇。二牛看她和树都不顺眼。

一天，王小强家突然传出山崩地裂的哭声，接着就听说小强的儿子在外面工地出事儿了。王小强带着儿媳妇和亲家公一起去处理后事了。再过了几日，王小强抱回了一个骨灰盒，儿媳妇被亲家接走了，赔的钱大部分给了儿媳妇和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

小强的黑脸变得更黑且瘦了。他不坐在无花果树下乘凉了，也不再吆喝别人来吃无花果了，有事经常叫二牛过去商量，一口一个“他叔”叫的软和，提到儿子不多说啥，只是背过身哭得难过。他家的门经常关着，有时还锁了门，夫妻两没了踪影。

村里人没事聚在树下，看小强不在，就自己动手摘了无花果来吃。几个人小声议论：“就他能，非得种个无花果！你没听这名字！无花果、无花果，没有花，只有果么......”“有啥果！听说媳妇生了个男孩，因为有赔款，人家不给小强家养，怕小强家争赔款。这是花和果--都没了！”“那树正好种了五年吧？五就是无，你看可不就......”“听说赔了四五十万呢！啧啧啧，一个碎娃娃么，怎么花得完！”

二牛自从听了邻居家刺耳的哭声开始，就觉得无花果树没有那么刺眼了。他有点愤恨说闲话的人，骂他们：“吃人家无花果的时候嘴比蜜甜，这会幸灾乐祸！天灾人祸跟树有啥关系？树名字要是能定生死谁还种柿子树？”媳妇听了就骂：“胳膊肘朝外拐！忘了人家当初咋羞辱你的？”“你就积点口德吧！人家娃都没有了，不就是一棵树么！”二牛见媳妇张嘴就恼火。

小强家门经常掩着，好像儿子一走，这个家就空了。无花果树跟他无关了，村里的人和村里人说的话也跟他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秋天来了，王小强和无花果树一起变得萧瑟。他走路佝偻起腰，像被秋风吹皱的叶子。也不像以前，没事就吸溜着茶壶，瞅瞅无花果树上的果子，吆五喝六地叫人来吃。

这年的深秋，无花果树落叶特别早，好像一夜间树叶齐刷刷就落光了。到了来年春天，无花果树没有发芽。到夏天的时候，无花果树已经干枯的一碰就断，王小强砍了树枝烧火。

二牛有点怀念无花果树，那叶子比手掌还大，密密麻麻撒下一地阴凉。树下坐过小强哥家漂漂亮亮的儿媳妇，如果还在，孙子明年都能吃无花果了。他有点愣神，说：“可惜了一棵好树了。”他媳妇张张嘴，这次她的水龙头没有喷出水来。

第二年春天，王小强种下了一棵桐树。他说他老了，身体不行了。他说：“我的头像戴了个帽子---不，像扣了一口锅，又重又木。谁都免不了一死，我等桐树长大给我做棺材呀！我不要松木柏木棺材，死重死重的。我就爱桐木的棺材，轻，躺进去不压人。”

二牛媳妇小声嘟囔：“当年给他爸弄个柏木棺材，喊叫得恨不得全乡人都知道！现在说得桐木棺材像金子做的，就他那嘴能绾出花！还不是因为没儿又没钱了......”

王小强是在日落时分开始种桐树的，他先在无花果树旁靠自家的一边挖坑种树，种完天就暗下来了。小强吸一口烟，四下看看，村里人大都在家吃晚饭了，村子里空荡荡的。他趁天黑把原来种无花果树的地方挖开，从里面刨出一些石灰，很快用化肥袋子装了提走，然后用桐树坑里刨出的新土填平了地面。

第二天二牛媳妇扫门口的时候看了看邻居新种的桐树，那树种得离界墙很远。她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关门时，从门缝里看到王小强从无花果树下掏石灰的情景。那白色白得她心疼，她像有了不能提的心事，没有对二牛说。她后悔自己说他种桐树是因为没儿没钱，偷偷抹了把鼻涕眼泪，挥起扫把，把两家的门口都扫得干干净净。

她回家后叫二牛吃饭，声音柔柔的。二牛听着有点不习惯，疑惑她是不是病了，猛地坐起来直瞅她。她说吃完饭给小强哥送点自己挖的野菜，荠荠菜正嫩，包饺子好吃。她不骂人的时候很平静，二牛觉得她这样子很像自家案头供的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