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陇头巷底的桂花香啊

头发蓬蓬

记得有句诗：满陇尽是桂花雨，一路芬芳入杭城。是的呀！总忘不了十几年前那个仲秋，满觉陇淡淡的桂香。农历九月，又来到了西子湖畔。



本来想City Bike，到地方才发现租用共享单车并不如想象中来得方便，只好放弃，来一次City Bus。虽没有那么浪漫，却也乐在其中——在国外、境外旅行时，只要条件允许，我也喜欢公交+步行的。

世界不会永远和你想象的一样；一样时，那只是和你开了一个玩笑。



在网上订了民宿，去看了看，设施与卫生都不如意，位置也不像介绍的那样好。民宿总归不像酒店，并没有统一的规范，各有各样的。好在打个电话交涉一番就解决了，“零扣费”退房，重又换了个地方。好多了，单单离西湖就近了不少——从羊血弄搬到了湖滨银泰in77B，几乎可以从窗外的徐风中嗅到淡淡的荷香。



下午三点的湖面，水汽氤氲；迷蒙的远山，如戴了面纱的少女，神秘中添了几分姿色，欲言又止、欲露还羞，搅得人心痒痒的。论迷人，不输西山晚晴的艳丽。

想起朱自清《扬州的夏日》：“登堂可见江南诸山淡淡的轮廓；‘山色有无中’一句话，我看是恰到好处，并不算错”。嗯！我看这话用来形容此时的西湖景，也不算错的！

难怪有人说，王维描写山色的这一句诗，再没人能够超越，以至后世欧阳修和苏轼都抢着用呢。



正感慨着，蓦地，阳光穿透云层，缕缕光柱打亮山前的一小片水面，像舞台上的追光灯聚拢全场的目光。最惊诧那光扯开云朵从缝隙间撒下的一瞬，有如天幕开启。世界安静下来，圣洁的歌在天堂里唱响，整个人魂魄都被它攫了去！



出发前做行程安排时，偶然发现抵达当天在杭州大剧院举办《金色云朵》音乐会，由俄罗斯圣彼得堡音乐学院合唱团献唱。在手机上敲了几个键，人还在北京，票子就订好了。



大剧院的位置还不错，虽然不像北京的国家大剧院，在市中心，在天安门广场旁边。杭州大剧院位于钱塘左岸，周边有“砂之船”国际生活广场和奥特莱斯，有新城音乐喷泉，还有杭州国际会议中心和洲际酒店。

夜幕下华灯齐放，镜子般的池水映着相向起舞的大剧院和酒店环球厅的倩影，真的蛮上镜的。



观演前吃上一碗同元里的虾爆鳝面——在书里看到过，名气蛮大的，配一碟拇指生煎，“毛好”啦！饭后在剧院咖啡吧悠闲地啜一杯黑咖，然后将身与心交给美妙的歌声。

散场后习习晚风中徐徐踱步，杭城夜色伴我漫步一程，脑中洋溢着玛丽亚·罗曼洛娃怀抱她的幼子一同谢幕的温馨，再乘地铁返回酒店，来噻哉！



西溪湿地，在刚建成公园试营业那年是去过了的，这次就把时间留给了更远一些的良渚。

从酒店去良渚，打车比较方便。一路欣赏着窗外的风光，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司机聊着天——这是了解当地风土人情的好方式。师傅说，沿着莫干山路一直下去就是良渚。果然，没多久车就稳稳地停在了良渚古城遗址公园的大门外。



良渚游览，分为遗址公园和博物院两个部分，不疾不徐地，都看看，一天的时间总是够用的。游览的间隙，还可以找间农家院吃午饭。

良渚的发掘比殷墟晚不少年，但良渚文化的形成却比殷墟早了一大截，距今约有5300—4000年左右了。良渚文化是沿钱塘江分布的以黑陶和磨光玉器为代表的新石器时代晚期文化，她的伟大和对中华民族的重大意义，早已有不少中外名家的著述专论。



我游良渚，重在沉浸式的体验。

天气真好！

金秋时节，南方的溽暑已去，周身透着爽利，过路的秋风时不时轻轻地撩动我的衣袂，像调皮的孩子逗我。蓝宝石般深邃的天空，时而一阵轻纱飘拂，像漫上沙滩薄薄的海浪泛白；时而数朵云团滚过，像棉田里洁白吐絮的棉桃摇曳。风起时，稻子地里抽穗的稻谷说着沙沙的私语；风静时，小河沟淙淙的流水唱着绵绵的情歌。鼻中嗅到的，是泥土和花草的清香，那香气，让人感觉回到家乡的温暖。耳中听到的，是头顶掠过的乌鸫、山雀、白鹡鴒在争相献媚，它们说：我认识你！你的祖先，我的祖先，我们的祖先曾经共同生活在这片美丽的土地。



园子真大！

良渚古城遗址，被誉为“中华第一城”；它有世界最早的水坝，它的外围水利系统也是中国迄今为止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

按我的看法，良渚古城遗址好就好在它的“大”与“疏”。

园子很大，大到你不觉得它是一个园子，而仿佛置身于漫无边际的原野之中；园子里很“疏”，没有鳞次栉比的建筑和摩肩接踵的游人，置身其中，只觉得是在漫步田园。时而拂一片柳叶，时而踢一脚泥土，时而登上古城垣遗址的土墩嘹望四周，时而走进路旁茅舍观看良渚人生活的场景。田园与小溪中不时出现铁线做成的人偶，再现了良渚人驱赶牛羊、肩扛猎物、祭拜天地、撑划舟楫的生产、生活场景。

恍惚间，我的思绪飘离了躯体，被代入到五千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去到他们的中间，与他们一起刀耕火种、猎鹿捕鱼——那是另一个世界，那是同一个世界；那是他们的家乡，那是我们的家乡！



风光真美！

天蓝、云白、草绿、水清；朝华绚烂，秋虫轻吟，艳阳高照，白鹭低回。周遭竟是这样静美，静得人心一路沉下去，话也不说，只想专注地享受那一种市井中绝找不到的、田园里自然的美。

顺着脚下的小路走下去，忽而钻入竹林，忽而跨越小桥，草丛中探出荆棘拽住你的裤脚，树林间闪现茅屋向你招手。空中仿佛弥漫着贝多芬第六交响曲轻快的旋律，去寻却又没有了，只听到蟋蟀在草棵中嚁嚁的叫着，三声，五声，若有，若无······然后，那乐曲不知从哪里又飘了过来。

游人不多，有年轻人或旅游团驾驶或乘坐电瓶车，沿着规划的旅游路线巡游，偶尔驶过，笑声随着车轮远去，四周复又静寂。我却只喜欢踩着姹紫嫣红的花的脚印走，去用那密的草和繁的花裹住自己的身体。



遗址公园外有专线的公交车去往良渚博物院，从良渚大道转莫干山路，再到美丽州路的路口下车。

下车后，沿莫干山路继续向前走两百米，拐进一道巷子，有一家叫“良玉邻家”的农家院，主打地道良渚菜。小院布置的蛮有乡土气息，饭菜也还实惠。奇怪的是，大街上人稀车少，甚至可以说是门可罗雀，这巷子里的小院中却杯觥交错、一座难求，莫不是我们又闯进了当地网红餐馆？

午饭后重又沿来路向回走，到美丽州路口向南拐，跨过一条不算宽的小河，正是往良渚博物院去的路。

午后，林荫下的公路极幽静，没有拥堵的车辆和吵嚷的人群，只有婆娑的树影与大片的绿茵，左手的青山与右手的“美丽州公园”。

望着路对面良渚遗址管委会的办公楼，忽一阵淡淡的清香飘来。哦，原来此时我已置身道旁的桂树之下。宋人谢懋形容桂花是“绿云剪叶，低护黄金屑”，抬头看看，是诶！说的形象、入魂。

如果把遗址公园的漫步比作田野调查，那么博物院里的观展就如同做学术的探究。

整个展馆分三个部分，以良渚遗址的发掘、良渚文化的介绍为主，兼着悉数了自1987年以降至2024年我国的40处文化遗产、15处自然遗产、4处自然文化遗产，共计59处世界遗产的发掘与保护。

今天观展的游客不多，使我得以从容地欣赏、琢磨一件件出土文物，一幅幅图片介绍，一座座仿真模型，仿佛置身于五千年前那个古老文明开蒙的时代，抑制不住有一种震撼在心底荡漾。震撼之余我又感到庆幸，庆幸有施昕更，有梁思永，庆幸有何天行、有夏鼐，庆幸有侯仁之等四老联署的全国政协“0663号提案”······正是有了他们，才有了良渚博物院正厅里掷地有声的那句话：“良渚是实证中华五千多年文明史的圣地”！这是人类文明共同的遗产，这是炎黄子孙胸中的骄傲！



最后，逛得累了，可以在博物院的文创店里坐一坐，歇个脚。店里除了相关书籍之外，还有不少以良渚为主题制作的杭州特产、书签信笺、文玩摆件，连冰淇淋和咖啡、软饮都借着良渚的荫庇呢。

出了博物院大门，回首望去，才发现夕阳之下有美景。藏身于美丽州公园，坐落于碧水翠莲之中，造型古朴、线条简洁的馆舍是那样韵味无穷，有些寂寥，有些难舍。



杭州我来过多次，因为喜欢，也涉猎过不少关于杭州的书籍，譬如高濂的《四时幽赏录》，高诵芬的《山居杂忆》，又譬如吴晓波的《人间杭州——我与一座城市的记忆》等等。用时下一句流行语来说，我对杭州应该是“祛魅”了的。

然而，我还是迷恋杭州，愿意时不时地过来牵她的手，每一次见她都有新的爱意，比如这次。

这次特意地做杭州金秋之旅，没有去西溪，也没有去武林广场，真的只是来赏陇上巷底的桂花的吗？好像又不是。是来寻味，来寻杭州桂味，桂味杭州。

杭州的桂味不只靠嗅，还靠看，靠听，靠品。桂味的杭州不仅有景，还有诗，有情，有忆。



杭州是个有故事的地方。有多少故事？沿着西湖走一圈，从钱镠建城到雷峰塔的倒掉，从风波亭的“莫须有”到康熙的错别字，从柳永到苏轼到李清照，从苏小小到秋瑾到李叔同，再从国军八十八师的抗战到“曲院风荷”的荷酒，从马可·波罗的赞美到对白（居易）公的惜别，恐怕没有个三天五日是讲不完的；一个许仙和白娘子的神话竟让游人在断桥挤破了头，连山东好汉武二郎死后都没回老家而葬在了西子湖畔。

杭州人会找地方，充分利用了西湖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环境，庄园、别墅、会馆、寺庙都建在湖畔，连博物馆、美术馆也建在碧水之滨，一条“西湖醋鱼”更是牢牢地把个“楼外楼饭庄”系在了孤山之脚。



杭州的楼外楼酒家不止一处，但作为游客，一定要到西湖边上的孤山路店去吃，就因为它的“杭州第一菜”——西湖醋鱼。

西湖醋鱼也被誉为“浙江十大名菜”，许多饭庄、酒店都有这道菜，但我就认准了楼外楼孤山路店。首先，菜名既然叫“西湖醋鱼”，必须守着西湖，吃现从西湖水中打上来的草鱼，不然怎敢妄言“西湖”！其次，做这道菜所用的草鱼，烹制前都要在西湖水中“饿养”二至三天，这样做出来的醋鱼没有泥腥味，肉质更结实、鲜嫩。隔着孤山路，楼外楼对面的湖水中，就设有养鱼的围挡——原来羊是肥的美，鱼是瘦的香啊。再次，既是品西湖醋鱼，定要赏景食鱼，于西湖之水烟波浩渺中品尝美酒湖鲜，那才诗意！依我看，这三条缺了哪一条，都不能算真正吃到了“西湖”醋鱼。我也曾在其他地方品尝西湖醋鱼，有些还是名楼出品，但总觉得哪里差了那么一点点，说也说不清，道又道不明。我想，这差的，大约就是一瓢西湖水吧。

杭州的确是“吃货”的天堂。杭州人对一个“吃”字，讲究得紧！那些林林总总的杭帮菜自不必说，仅一个知味观就把我吓了一跳。

那天正赶上重阳，我住得又离知味观总店很近，就打算买块重阳糕给自己过节，结果到那儿一看，那队伍排的呀，吓煞宁！那光景真的比上海人排队买国际饭店的蝴蝶酥还要热闹几倍。挤到前面去问店员，重阳糕是没得卖了，明天擎早，这些人都是来买包子的！一旁有位姐妹，不知是否代人抢购，几个大塑料袋里装得总有二三十个包子！大概看我一个外乡人两手空空不忍心，主动匀给我一只尝鲜，收钱不加价，公平交易。尝了尝，皮暄馅美，确实好吃，不枉排队抢购的辛苦。

杭州的桂花糖赫赫有名，一位叫高诵芬的杭州女人写了本《山居杂忆》，第十八章就起名叫《桂花糖》。文章里把桂花糖的品种、制作、保存，从头到尾细细地说了一番。

其实，“桂花糖”不是仅指以桂花为食材做的糖果，而是对包括黄的桂花糖在内的，红的玫瑰糖，白的代代花糖，绿的薄荷糖，黑的乌梅糖，蓝的靛青花糖等的统称。

网络上有不少关于高诵芬与桂花糖的文章，尽管许多细节不甚准确，一看就知道笔者也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并没有真的读过《山居杂忆》，但有一个数字却众口一词——高诵芬的喜糖有16,000包、96,000粒桂花糖！那可是高家从高诵芬14岁订婚到18岁出嫁，用了4年的时间，连年采集双陈衙、高庄（现在“花港观鱼”的一部分）和满觉弄（原文如此）的优质桂花做成的。除了“三朝”之夜馈赠贺喜的亲友，剩下的二十年后还没吃完！这也算桂花糖的一段佳话吧。

我不喜甜食，对桂花糖浅尝辄止，但对“酒酿馒头”却情有独钟。白如雪、暄如絮的成人拳头般大小热气腾腾的馒头，盛在专门的小笼里端上来，配上一盅桂花蜜，金色的桂花浸在琼浆般的蜜汁中，看着就先让人醉了。扯一角馒头轻轻一蘸抿入口中，麦香、酒香、蜜香、桂香缠绕着、混合着，顺着两颊和齿缝间柔柔的滑入喉咙，沁入五脏。然后，你咂咂嘴细细地回味，真的是唇齿留香欸！

杭州是南宋的“都城”，“宋”的遗风自然不少，一条“南宋御街”也越建越长，越建越美，比十多年前又换了容颜。

南宋御街串起了河坊街清河坊，形成一片历史文化街区，让不少的游客——包括当地的青年男女——穿起唐宋古装，体验一把当年宋高宗在此散步的快活。



街两旁全是店铺，除了饭铺酒肆，以售卖茶饮及团扇、折扇、丝绸、花伞绸伞等杭州特产、文创产品的居多。“武大郎烧饼”也在街上支起了摊儿，不知大郎是不是跟着他弟弟武松一起移居杭州的。

留心些，还会发现一些贴着标牌的历史文化建筑和百年老店。特意地进到“五芳斋”里坐了坐，吃了它的月饼和粽子——老兵说过几次，那是他爹中意的铺子。



顺着河坊街走到“南宋书房”附近，还可以看到“鼓楼堂”，一座美国人始建的基督教堂。门口有三三两两的游人歇脚，里面很静，应是过了信徒早课的时间。

City walk，总要“走大街穿小巷”。御街走过了，却总觉得热闹得有些“不古”，想找个僻静点儿的地方逛逛。于是去了“小河直街”，还是坐公交去的，这是我的风格。

直街不长，不足千米，旁边傍着一条小河，原是明清时期的河埠码头。虽说也是“历史文化街区”，不过些些儿地令我有所失望：古也不古，朴也不朴，露着刻意设计的痕迹，又不显独有的特色。游人不多，慵懒的猫咪在桌下踱着慢慢的方步，无聊的店家在门口的阳光下刷着手机。



专门找僻静的巷子钻进去，也未寻到想见的底层民居的烟火气息。调了眼睛的焦距搜寻，采撷了些稍有趣味的镜头，便抽身而去。只有桂花的香味，又从车窗外飘了进来。



入夜，复又沿着走过几遍的湖滨漫步，灯火辉煌的画舫映得湖水鱼鳞般闪着光。半个月儿，斜斜地挂在游船的一角，像是为画舫的前行助着力。夜风从南高峰一侧，带着满觉陇谷中的幽香，轻轻地拂过湖面荡起阵阵涟漪。来到了我的面前，她打了个转，回身又向白公堤头去陪那苏小小操琴。唯有宝石山上的保俶塔守得住寂寞，默默地立着，看北山街的车流，看断桥的情侣。那陇头巷底的桂花啊，今夜可得入眠？



来年吧，我们不能相忘！或者哪一个金秋，在个晴朗的下午，我又来会你。

～～～ 完 ～～～

谢谢阅读 欢迎指教

（背景音乐：平湖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