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年初一：绕湖晨跑

唐克雪

　　因为无一例外的除夕守夜，蛇年初一醒来，已是六点三十分。窗外很安静，晨尚有些迷朦，鸟儿们或也是昨晚守夜了吧，这个时辰，竟也没开嗓。

往常这时刻，我已在景山公园的翠湖绕湖晨跑了。数十年养成的习惯，身子不跑点汗，就像手机没充电。于是惯性起床，惯性下楼，惯性甩开步子。

蛇年初元之晨，景山公园翠湖，仿佛只为我一人醒来。

一树紫木风铃，在清冷的晨风中开得正盛。鸟飞枝头了，迎着晨色喳喳啼叫。这是蛇年里我听到的第一声鸟鸣，是蛇年协奏曲的序。我不由朝鸟送去一声“嗨”，它竟跳上更高一个枝头，还在吱吱喳喳叫。云霞之外，天空瓦蓝，预示蛇岁将有一个晴朗的初一，它或是呼唤还在睡懒觉的鸟伴与人同乐吧！

　　昨晚少睡了两、三个小时，我知道这个早晨，跑两圈，就是以往五圈的量，所以特地带了手机，跑三圈，然后绕湖，边走，边摄录湖岸山光水色。

　　山还是山，数亿年海风海雨吹淋出满山怪石，每一块，都蓄满沧桑。

岩石间林木，还是南方海岸风格的常绿阔叶矮树，从海面来的霞光，铺满林面，好像提前为蛇年抹上艳妆。

珠海唯一的山间索道——景山索道，蛇一样悬在矮树和岩块之上，等待爬景山道的人喊醒。

独立寒水的湖岸巨石，那个硕大的“福”字新糁了釉彩，为蛇年镀上喜庆。

　　天气微凉，湖水清澈。湖底层叠的鹅卵石，在微微荡漾的水中约隐约现。

鸭醒得比人早，游来三、两只，见我不是喂食的闲客吧，就又把鸭嘴埋进水里。

它们其实不饿，头天游客们的慷慨，早把它们今天的食量喂足了。它们只是习惯性向人乞食，就像我这样的老者，习惯性地向大自然的早晨，索要健康。

　　翠湖北岸和南岸，都有为过年新搭的零食小摊，小年夜时就热得只见人头，不见年货；湖岸下放几张竹排，摆满仿制的瓜果菜蔬，竹排上一张条桌，笔墨砚纸齐全，好像要为游人题送春联。

　　以往，晚饭后，我也会乘4路或43路公交车，到这里或隔一条马路的海滨公园走几圈，以消耗晚饭吃多了的热能。昨晚因参与准备除夕餐，又被孩子㖫使看鸡肋般的春晚（唉，这是学校老师们安排的寒假作业），因而昨晚我没有前来观瞻城市阳台的除夕晚会，据悉靠渔女的海湾，还有人放了烟花。那么除夕夜，这里的活动应该很丰富的，但作为蛇年初元之晨第一个光临者，除了早起的鸭儿，看不出午夜时这里曾经的狂欢。

　　却遇到一个守摊者。一个90后青年，他是午夜收摊时才来的，因此没注意此前前面海湾是否有人放烟花，也没统计有多少人光顾。他说摊主以每夜150元雇他守夜，表明生意应该不错的。

我以为整条年货街每摊以每夜150元雇佣他。他说你想啊，要是这样，从除夕到元宵，十五天下来，接近十万收入，那大过年的在这里守夜，也值了。

言下之意，是这150元守夜收入，很不值。

多讲了几句，便知小伙子大学毕业后，与女友在广州做餐饮，赚了些银子，来珠海开了家五十围的中档餐馆，还没开始赚钱，就遇疫情封城。以为疫情过后，生意会好起来。未料疫情过后，外资一家接一家外撤；与外资与关的上下游小企业，一家接一家倒闭；同行也是一家接一家告急。像他这样的后来者，又坚持了两年，终于随龙年的尾巴，最后抖了几下，关门了。

女友气病了，回了外家，他成了除夕夜零食摊的守摊人。

　　新冠疫情和疫情后的外资撤离潮，的确给珠海与之相关的中小企业带来没顶式灾难，水涨船高，这灾情自然殃及服务业，大街小巷，关门或贴纸条招租的店铺，比比皆是。在一些大卖场，像免税商场、华润万家、优特惠、华发商都，各家店铺，也是服务员多过购物者。

　　不过湖北岸的“猪肉婆”——这家从顺德走来珠海的餐馆，被渲染成珠海最贵消费的顺德“猪肉婆”——生意却出奇火爆。我是两年前，“猪肉婆”刚在珠海打响“最贵”名号时进去过。以为“猪肉”再贵，也贵不出海鲜价吧。进去看菜谱，方知“猪肉婆”并不只卖猪肉，而是卖猪肉发家的老板娘以“猪肉婆”名号卖的顺德菜。当然，即便是“猪肉”，也贵得离谱，一份脆猪肠，标价过百；而早年珠海渔民们用来沤有机肥的懒尿虾，则每斤高达388元；海鲜类，像标着深海鼠斑鱼，朝阳或南坑市场，一斤多重量的，多在120元左右，这里没有600，你莫碰。两斤重的，一条鼠斑，就抵新香州普通餐馆一桌家乡小炒。

记得我们一家四人，检常规菜，各点一味菜，家常菜，一顿下来，每人消费近400元，且没有留下任何与此价相匹配的特殊口感，弄得两小孩想到餐馆消费时，我们就提“猪肉婆”。一提“猪肉婆”，两小儿便摇动脑袋，“不去不去，又贵又不好吃。”

于是就在家清水煮面，省了一笔钱。

　　来湖边跑步多了，与“猪肉婆”守夜的保安混熟了。该保安姓龚，重庆农村人，今年53岁，年轻时当兵，退伍后务农，后来也加入珠三角打工队伍，小有积蓄后返乡做生意，也是疫情期间亏了不少，又不得不重返广东，三转两转，来到“猪肉婆”。他是“猪肉婆”雇的保安，于是我便以为他的工资，比保安公司代雇的待遇高，他说工资不高，但“猪肉婆”买劳动保险，包住（大宿舍）、包一餐，到手工资4600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猪肉婆”打工，图的是一个稳。他坚持上夜班，白天可以睡觉。因为大通铺，年轻人多，晚上下班闹腾一阵，不到一两点没法睡。而白天，想睡多久都可以。

跑第二圈时，龚保安也从“猪肉婆”侧门出来了。当兵养成早操的习惯，他通常也会在湖边做几下军体操。等我跑到他身边时，他回过头，我们的手几乎同时抬起，同时朝对方喊了声“新年好”，然后又回到各自的晨练内容。

　　海上的阳光可以照到湖边了，来晨练的人多了两个。都不熟悉，但都面熟，属于那种打个招呼有回应，不打招呼错肩而过，再遇还是路人的那种。

其中一个爱光膀子跑步的老头，引起我的好奇。

不只我感兴趣，龚保安也感兴趣。龚保安告诉我，自来到“猪肉婆”，就注意这光膀老头了。

从冬到春，再从春到冬，春夏秋冬，老头跑到“猪肉婆”大门前的桥头时，会停下来，将衣服挂湖边树杈，转身爬云道，约大半个小时，下山后沿湖岸到前面的翠亭二楼练倒立。练完回到桥头，穿上衣服，又快步离去，其间不和任何人说话。

龚保安曾经尝试与他交流，但他只客气地点点头，便匆匆而去。

“怪人！但身体真棒！”龚保安赞道。

景山公园是香炉湾的内景，而翠湖则是内景中的“内景”，绕湖一圈，大约500米，每年5月至10月，这是珠海的夏，早六点左右，从海面起身的太阳，就一览无余洒满湖边小径。这个季节，我一般跑对面的海滨公园，公园里树多，又背阴，凉爽。

10月至4月，是珠海的秋，太阳醒得较晚，清凉的风对阳光的热烈也有所减缓，绕湖跑是我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光。

一般情况下，在一个地方晨练时，见面次数多了，错肩而过时，我总习惯用广东人早上碰面常用的“早”打招呼，既简洁又上礼。而光膀老头，他只在湖这边，因而我与他在这里只有半年光可能同练，与之就是“不打招呼错肩而过，再遇还是路人”的那类。

因有龚保安提示，相遇时，我会观察他的眼睛是否会往我身上走，有，那就必须喊声“早”；没有，那就不打扰了。晨练人，其实还是喜欢一个人独自跑或走，大家图的就是这一份宁静的享受呢。

于是，我往往也只能附合着龚保安，道一声“真棒”以祝福。

　　蛇年初一之晨，光膀老头晚了小半个时辰，因此当我小跑到“猪肉婆”门前的桥头时，恰好与他近距离相遇，他还像以往那样旁若无人地脱衣服挂树杈，转身时或碰了我的目光，眼珠似乎动了一下，我急忙抬手喊声“新年好”，他也抬手朝我摇摇，嘴唇似也动了动，便一如既往迈腿，朝山道走去。

　　一对久违的老者来了。这是与我一样住湖湾里附近的老人。以往出入湖湾里时，偶有相遇。他俩的晨练同样很有规律，老太太在“猪肉婆”门前广场练一种抬腿挥臂的老人舞，大约半个小时，会坐湖边的条凳上，做揉腿抹脸等放松动作；老头则通过地下通道，到对面的海滨公园散步，再回来约上老伴返家。

海滨公园宽，人也多，我同老头少有交往。秋天转翠湖时，或意识到我们都来自湖湾里吧，彼此就有了眼神交流，就慢慢地互道“早安”之类的。

我也是从龚保安这里了解到这对老者基本情况的：老头是退休法官，每月退休工资近两万；老太是企业退休，少一点，七、八千吧。这是珠海公务员和国企退休人员的基本状况。公务员拿退休工资，职工领养老金，同年龄，相差一半，正常。

相遇多了，自然而然地在做放松活动时，聊的就多了一些。两位老人同姓，其他情况也果如龚保安所言。忘了因为什么话题，提起保险公司的格式化合同，老法官讲许多官司闹到法院，他们法官看这些合同都头疼。我讲那你肯定不会买保险了。他讲他只买了一款“99鸿福”的险种。

有意思的是，我们几乎是同时给自己的独子买了这款保险。每隔三年返利，我买的返利一万，他的返利五千，表明他还是比我谨慎。

　　初一晨练相遇，自然是要道声“新年好”的。老太主动告诉我，前段时间，他们走香炉湾沙滩那边了，虽然仅一路相隔，咫尺天涯似的，好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见面时的眼神、语调温度，都比往常升了两度。

　　返程要绕过“猪肉婆”大门侧面的坡道，转过一个弯，就是景山公园大门。景山公园也是珠海免费景点，小广场后是畅开式上云道的小路，小广场侧门是索道入口。

索道是要票的，无论市内市外，统一票价。我们在一个傍晚坐索道上去过山顶。更早一些年，我和妻子到老虎掌接矿泉水煮茶，从那里爬坡上坎，到过这里。那时还没有云道，人走出的小径，到了索道就结束了。

那时上索道，唯一的看点是，往海的方向，俯瞰香炉湾；往市区方向，看万家灯火。

而现在，下索道走云道，由东往西，连贯了城市阳台、景山公园、吉大水库、白莲洞公园、澳门回归公园、圆明新园等景点，以“观海”“揽山”“串园”方案，设计了一条富有珠海特色的山海景观栈道。

　　同样，夜游景山云道，是珠海旅游业可对外炫耀的一个项目。一般从圆明新园上山，环板樟山而行，感受南方沿海山地温馨而神秘的虫鸣蝉叫，一路到景山，碧海蓝天，万家灯火，如夜空晒落无数璀璨明珠，映衬野狸岛日月贝，独显珠海夜晚之魅。

　　同当年住漓江边一样，身处世界级美山丽水边，总想着有远方朋友来访，以陪其共享这难得景色。我其实到现在也没有走过景山云道，也是在等着远方来客。

这是蛇年初一，晨跑归程，忽然有的一个很久以前的心愿。哪个远方朋友，陪我了却此愿？

乙巳蛇岁初一 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