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父亲

石美木香(成都)

父亲离世已逾九载，我始终未能将笔锋触及他生命的轮廓。最深的思念往往凝滞在笔尖，化作永恒的沉默。

那年深秋的赶集日，知青点人去屋空，唯余我固执地守着灶台。某种血脉深处的悸动在胸腔翻涌，我确信某种重逢正在迫近。正午时分，山风送来队长的呼唤，转身望见田埂上熟悉的身影时，锄头砸进泥土的闷响惊飞了山雀。父亲站在十步开外的晨雾里，中山装口袋鼓鼓地坠着——后来才知道那是他连夜炒制的腊肉。

知青点的黄泥墙渗出潮湿的霉味，父亲沉默着将引水沟重掘了半人深。铝饭盒里的炒腊肉在六双筷子下消融，我低头数着米粒，咸涩的液体不断滴进粗瓷碗。临别时他执意不让我送过山坡，却在攀至山脊时突然驻足。风掠过枯草卷走他最后的轮廓，我忽然读懂那欲言又止的停顿——他多想回头，却怕惊碎女儿强撑的坚强。

寄居在Z房间的樟木箱成了压垮骆驼的稻草。十六岁的自尊被碾碎在县电影院冰凉的青石台阶上，S阿姨的蓝布围裙洇湿了大片。自此我筑起沉默的高墙，直到某个暴雨夜发高烧，Z砸开供销社赊来退烧药，才惊觉那些年错把倔强当盔甲。

资阳小站的蒸汽氤氲中，父亲将会议餐劵换成两碗阳春面。绿皮火车吞吐着白色烟柱，月台上他转身的弧度与九年前山脊上的剪影完美重叠。当我因错乘列车在铁轨间狼狈狂奔时，恍惚看见父亲在人群深处张开双臂——就像儿时学自行车那样，永远在即将跌倒处悄然守护。

岁月将往事窖藏成琥珀，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未及擦拭的泪痕，都凝成血脉里的年轮。如今站在父亲走过的年岁门槛，方才懂得最深的爱意原是静默的土壤——不喧哗，不张扬，却托起每一株幼苗向着光的方向生长。山风依旧在知青点的断垣间呜咽，而我终于能含笑落笔：父亲的身影从未消失，他化作了我的骨骼，我的血脉，我望向人间时永不褪色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