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癫婶娘

巴山异人

<p class="ql-block">自从我离开老家村子后,了解村里鸡毛蒜皮的大事小情,都是从亲人的唠叨声里得知的。母亲在世时,不管我与母亲通电话,还是回家后与母亲闲聊,母亲都会唠唠叨叨地给我讲述村里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大到东家娶了媳妇生了娃,小到西家母猪下了仔卖了钱。就连张家的冬瓜被偷了,李家的玉米被盗了,她都会讲得眉飞色舞、绘声绘色。母亲去世后,二嫂便接过了母亲唠唠叨叨的接力棒,也不厌其烦地向我赘述村里所发生的事情。当年母亲说得最多的,就是关于婶娘的故事。</p><p class="ql-block">婶娘是我的远房叔叔刚爸的老伴,老家都称叔叔为爸。那时候,婶娘虽然只有50多岁了,但早已满头白发,整天缠着一条细长的花头巾,穿着朴素的对襟衣,脚靸一双老布鞋。她养育了三个儿子,老伴儿因突发脑梗塞去世。三个儿子长大后,就陆陆续续离家去外地务工去了,多年都未曾回家。婶娘因思念老伴儿和儿子,渐渐变得神志不清,做事总是颠三倒四,说话也是糊里糊涂。通俗地说,就是得了老年痴呆症。母亲不知道什么是老年痴呆。她总是说,婶娘是癫了。癫,就是疯了的意思。</p><p class="ql-block">母亲一说婶娘癫了,我就立刻想到了村里的侯疯子。侯疯子年纪不大,30多岁的样子。记得小时候,每当秋天树叶变黄,侯疯子就开始发疯了。在他不发病的时候,他比正常人还正常,穿着干净整洁,对人谦逊有礼,还爱帮助邻里乡亲,深受村里人喜欢。但他一发起病来,谁也不认识,见大人就骂,见小孩就打,还爱摔东砸西,蓬头垢面,整天裹着一件厚厚的、黑黑的棉大衣,像几年没有洗过一样。严重的时候,他还将衣裤脱得精光,大冬天赤条条在村里跑来跑去,闹得村里鸡犬不宁。乡亲们一见到他,顿时就会关门闭户,紧插门栓,生怕他硬生生进屋来吓着小孩。</p> <p class="ql-block">俗话说,人强命不强。听母亲讲,侯疯子的疯病与当年恢复高考有关。侯疯子年轻的时候,心特别强,记忆力也特别好,看过的小说能过目不忘。他经常给乡亲们讲故事摆龙门阵,讲得声情并茂,讲得形象生动,乡亲们也听得津津有味。全国恢复高考政策一出,他就立志要参加高考,并且胸有成竹。哪曾想,高考前夕,他的母亲突发脑溢血去世,严重影响了他的成绩发挥。高考分数一出,他离高考录取分数线仅差一分。他怄得几天没有吃饭,几晚没有睡觉,只差吐血了。他跑到母亲坟头大哭一场。他见人就痴痴呆呆了,然后就疯了。后来,每年一进入春夏,他就恢复了正常,但一到秋天树叶变黄,他的疯病就准时复发了。</p><p class="ql-block">难道婶娘也像侯疯子一样了么?我不禁犯起了嘀咕。其实不然。婶娘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美人胚子,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十里八村的村花。婶娘是从十多里以外的罗坪村,嫁到我们村和刚爸结婚的。刚爸年轻的时候长得高大挺拔,一表人才,并且做得一手很好的篾匠活手艺。刚爸就是在婶娘娘家做篾活时,和婶娘认识的,并且一见钟情。</p><p class="ql-block">结婚后,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彼此之间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婶娘还给刚爸连续生了三个可爱的儿子。但好景不长,在刚爸36岁那年,刚爸帮村里四爷爷家修屋打墙时,突发老梗阻,一步未踩稳,从墙上摔了下来。他的头径直撞在地面墙脚的石基上,当场就不幸殒了命。刚爸意外去世后,婶娘哭得死去活来,从此就像变了一个人。以前活泼开朗的她,变得郁郁寡欢,一天也说不上三句话。但婶娘也是一个心强的女人,她从此独自撑起一个家,将三个孩子拉扯大,还送他们读完了初中。</p> <p class="ql-block">孩子们长大后,都相继外出务工了,丢下婶娘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那栋土房子。但婶娘在忙完农活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想念老伴和三个孩子,想得痛哭流涕,想得锥心入骨。有一天夜晚,婶娘一个人摸黑,蹒跚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刚爸的坟头,她哭一阵,自言自语唠叨一阵,她想和坟里的老伴说说话。哭着哭着,唠着唠着,她就晕死过去了,直到天亮也没有醒来。第二天凌晨,四爷爷去山里放牛割牛草才发现了她。四爷爷忙喊了几个壮劳力,才将婶娘抬回家。大家喊的喊名字,掐的掐人中,灌的灌姜茶,好不容易才将婶娘唤醒过来。</p><p class="ql-block">醒来的婶娘,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目光呆滞。突然,她一屁股坐起来,指着满屋子的人问:“你们是谁?你们在我家干嘛?”听见婶娘的质疑,大家面面相觑。“拐了!婶娘癫了!她不认得人了!”母亲最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时大家才慢慢反应过来。“怎么得了!她癫了怎么办?”“她儿子也不在身边,她癫了哪个来照顾?”满屋子的人叽叽喳喳,开始议论纷纷。四爷爷又安排人叫来附近药铺的医生,医生忙给婶娘打了一针镇静剂,她才慢慢安静下来。那时候还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四爷爷又安排村里会写信的二哥,分别给婶娘的三个儿子去了信,要求他们必须回来。</p><p class="ql-block">迫于生计,三个儿子回家照看了婶娘半个月,还是不得不又离家外出务工去了,仍然扔下婶娘一个人独守着空房子。从此以后,村里的人再见着婶娘,她总是披头散发,不再缠着花头巾了,就连对襟衣的布扣有时也未扣好,脚靸的老布鞋破了一个洞,脚趾头常常露在外面。她不管走到哪里,都絮絮叨叨,一个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如果有人问她:“你干嘛去啊?”她先是呵呵傻笑,她不是说:“我大儿子想吃饺子了,我得去种麦子去!”就是说:“我幺儿子冷着了,我要去给他买袄子!”或者说:“我老伴儿犁田口干了,我给他送茶去。”问话人听见她的回答,都不禁心酸地摇摇头,然后也自言自语道:“多造孽多可怜的老人啊!”</p> <p class="ql-block">有一天,有人见她在地里用手刨来刨去,抠来抠去,一边刨,一边抠,还一边嘀咕:“咋没见到地枇杷呢?地枇杷长在哪里呢?”见婶娘的手指已经刨出了血。那人不知道婶娘在干什么,忙走过去问道:“您在地里找啥呢?”“我,我,我在找地枇杷,我的老二最喜欢吃地枇杷了。”地枇杷是一种野果,又名地果、野地瓜、地瓜藤、地石榴、地胆紫等,其味道微苦微甘。婶娘的二儿子小的时候很喜欢吃,总是吵着母亲给他采摘地枇杷。</p><p class="ql-block">还有一次,婶娘拿着一个破布袋来到我家。她依然披头散发,依然敞开着对襟衣,依然靸着一双破布鞋,脸上糊满了烟锅灰,进门就扑通一声给母亲跪下了,接二连三地念叨:“大嫂,大嫂,大嫂,求你给我借点麦面,我儿子想吃饺子了!”母亲吓得不轻,赶忙将婶娘扶起来,连声答应道:“好,好,好,我给你借,我给你借。”其实,我家也没有多少麦面,看着婶娘可怜的样子,母亲也不和父亲商量,直接将房里的一袋麦面全部给了婶娘。婶娘接过麦面,高兴地跳了起来,大声嚷道:“我儿子有饺子吃了哦!我儿子有饺子吃了哦!……”</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母亲又在电话里说,婶娘离家出走了。乡亲们在村里找来找去找了大半天,也没有见到她的踪影。婶娘从不出远门,她又神志不清,她能去到哪里呢。难道是在河里淹了?难道是在山上摔了?难道是想不开自寻短见了?乡亲们充分发挥着各自的想象力,作各种猜测。突然,村里一个和婶娘幺儿子一般大小的年轻后生提醒道:“我们不妨去后山的山洼里去看看,后山山洼有个洞,我们小时候经常和她的小儿子在洞里玩,她几次都是在那里找到我们的。”</p> <p class="ql-block">果不其然,等大家一窝蜂赶到后山山洼的洞里时,婶娘真的蜷缩在洞里,口里念念有词:“我的小儿子怎么没有在这里呢?以前不是经常来这里玩嘛!我的小儿子吔,你在哪里呢?”原来,婶娘因思念儿子过度,就去山里找儿子,却忘记了回家的路,她在洞里整整待了一天一夜。大家只好撒谎说,你的小儿子回家了,在家等着你呢。她才乐呵呵地跟着大家回家。</p><p class="ql-block">还记得我大姐出嫁那天,婶娘穿戴一新,将她珍藏多年的一对刺绣枕套拿了过来,对大姐说:“闺女啊,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婶子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这是我出嫁时,母亲送给我的枕套,是我母亲自己绣的,我就送给你吧。”大姐见婶娘的礼物如此贵重,枕套对婶娘来说意义非凡,她忙推辞怎么也不肯收下。没想到婶娘当即就火冒三丈,对母亲吼道:“你怎么给你闺女教的?连我的东西都不要,难道嫌弃东西旧了吗?”无奈之下,母亲只好示意大姐收下。</p><p class="ql-block">在我上学读初中时,每次周末回家,婶娘也会炒好她家自制的咸菜,里面还加一点腊肉丁,让我带到学校吃。每次带到学校,只要我一拿出来,同学们就会抢食一空。母亲去世后,疯疯癫癫的婶娘也来了,那时她好像显得很是清醒,一头扑在母亲的灵柩上,大声哭喊道:“大嫂啊!大嫂啊!你怎么就走了啊?你是多好的人啊……”她一边哭喊,一边捶打着棺材盖。乡亲们还以为她在发疯,生拉硬拽地将她扯走了。她还一边走一边喊:“我没疯啊!我没疯啊!让我再看看大嫂啊!”</p><p class="ql-block">母亲去世后不到半年,突然接到二嫂的电话,她说婶娘也走了。婶娘是在疯癫的过程中,又去山里寻找儿子,不小心踩滑,头撞在尖石上,流了一滩血,当场就咽气了。即便婶娘是一个疯女人,但她的葬礼却特别隆重,全村老老少少的乡亲们都来给她送了最后一程。每一次回到故乡去,我都会去婶娘的坟头看一看,瞧一瞧,好像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就在我的面前。<i style="color:rgb(57, 181, 74);">(2025年1月14日写于湖北宣恩贡水河畔)</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