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亚田野】第45期 ‖ 极朴素而尽高明：孟加拉外劳小哥个人行为界线观察

熤园

作者：谭必友（教授、田野规划学家）

• 项目名称：东南亚田野规划研究
• 内容摘要：马来西亚是一个多元文化共存的国家，近年来大量涌入的外籍劳工被称为第三大种族。如何认识这个新生事物？
• 关键词：孟加拉小哥；马来西亚外劳；田野规划
• 资助单位：煜园（长沙）公司
• 学术单位：湖南师范大学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中心；湖南长沙410081；中国

作者与孟加拉小哥艾力合影

到了槟城，因为课题的需要，我2024年初就寻找机会对槟城的外劳进行一次田野调查，奈何语言问题无法实施。2025年1月13日开始，房东要对我租住的房子进行一周的厨房改造，负责施工的工人刚好是从孟加拉来的两位外劳小哥。这真是天赐良机，我可以与这些传说中的充满传奇的外劳面对面讨论一些问题了。

一、孟加拉小哥只上过小学三年级

经过咨询后知道，作为大工的小哥叫ALI（艾力），担任小工的小哥叫RUBEL（卢贝尔）。两人都是1991年出生。不过，艾力来大马已经17年了，他已经结婚了，在槟城安了家（这一点我始终没有听准确），他们夫妻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儿子很可爱。午间休息的时候，艾力还给他妻子打了视频，与他的儿子也聊聊天，逗的小儿子开心的咯咯大笑。卢贝尔才来1年多，还没有成家。

艾力2岁的儿子，很可爱

我从初一开始学英语，从此一直不间断，就这样断断续续学了四十多年了。可是我的英语口语水平还是限于一二十个单词使用。我都佩服我自己了，都垃圾到这层次了，我还是从不放弃英语学习。也不知道我这股傻劲是如何练成的？不过现在更加方便了，科技人员设计的实时翻译APP，可以让不同语言的人们更加顺畅地交流。

装修公司老板是华人，所以他用华语向我简单地介绍了两位施工人员的情况后，他就离开了。我自持有翻译APP，就利用午休时间，自信满满地与来自孟加拉的外劳小哥对话了。谁知第一步就卡主了。

我可以看的懂英语单词，但我听不懂也说不出英语。艾力刚好相反，他可以说英语，但是他看不懂英文单词。我们两人费了很大一番功夫，又是单词，又是手势，感觉比我与村里的哑巴兄弟对话还困难。他说自己只上过三年小学，然后伸出大拇指与食指，比划一个距离，示意我，他的英语水平就只有这么一点点。我明白了原因，立马将翻译语言调整为“中文—孟加拉语”。这样，以他上过小学三年级的水平，加上我们两个人的简单口语，我们终于可以交流了。我也才明白，卢贝尔上的学比他还要少。就是这样两位没有多少文化的小哥，就漂洋过海来到槟城安营扎寨了。

二、孟加拉小哥的劳动、收入与支出

我与ALI讨论了很多问题，包括工作时间、内容与薪酬等。他说，他就是搞装修、维修等。在华人的装修公司工作。

两位小哥正在装修灶台

一般情况下他们每周工作5天共35小时。每天工作时间为上午9:00—12:00，下午13:00—17:00。中午12:00—13:00属于午休时间。因为装修都是在住宅区，他们的工作绝对不能够加班。因此，他们的工作时间很有规律。每周平均工作时间不超过35小时。如果遇到其他的节假日，他们同样也需要放假。也许其他的工作岗位会存在一些加班问题。但是政府对外劳加班问题监管的十分严格。超时工作会加倍支付报酬，不到万不得已，没有老板会同意工人加班。

外劳在大马的工作，大都是比较辛苦的岗位，是大部分国民不愿意从事的“3D工作”（Dirty肮脏，Dangerous危险，Difficult难度高）。正如表一所示，集中在工厂、建筑、服务、家佣、制造、农业、种植等。但他们的收入并不低。艾力是大工，卢贝尔是小工。据老板介绍，大工每天150马币（约248元人民币）。小工每天是100马币（约165元人民币）。不过，我咨询艾力的时候，他说他的工资与卢贝尔是一样的，都是100马币每天。也许是他谦虚了，也许是为了照顾到卢贝尔的面子。因为他又告诉我，卢贝尔来大马之前，他在孟加拉国内，每天的收入是60马币。他这个口气，他的收入与卢贝尔还是有一定的区别。常规情况下，艾力每个月的收入在3000马币，卢贝尔在2000马币。马来西亚政府规定的最低收入为1700马币每月。卢贝尔超过了最低收入。而艾力的收入刚好在外劳阶层的中位数。这个收入也比很多本地人的收入要高一些。这也是引起少部分本地人不满外劳的原因之一。

两位小哥坐在走廊上吃午餐

房租支出是外劳的大头。艾力每月要支付500马币，卢贝尔支付在400以内。每月食物支出大约在600马币。这里的衣服支出很少，也就意味着艾力每月可以存下2000马币，卢贝尔每月可以存下1000马币。但一些媒体报道，少数外劳每月可以存下5000马币（也就意味着每年可存下10余万人民币），这就把本地人甩出几条街了。

三、孟加拉小哥是马来西亚600万外劳中的一份子

在USM攻读博士学位的朋友一直开玩笑说，马来西亚全靠外劳支撑。不仅苦活累活靠外劳，经济发展也靠外劳。这是马来西亚研究课题中一个被忽略的现象。

记得几年前，我听说“外劳”这个词的时候，感觉很别扭，有点歧视性的味道。现在发现，这个词还是挺准确的。

外劳，外国籍的劳动工人，东南亚华人都将其称为外劳。在国内的媒体语境中，马来西亚是一个发展中国家，背后的意思就是比较贫穷。传达给读者的一般印象，发展中国家就业一般都不充分，劳动力市场主要是本国劳动工人，作为世界重要的旅游目的地，马来西亚多的是外国游客，少的是外籍劳工。

可是，我们对中文语境的猜想并不正确，我们稍微查询一下就发现，马来西亚是一个外劳大国。据最新数据显示，目前大马拥有合法签证的外劳247万，占劳动力人数1710万的15%。这是官方的正式数据。官方在某些时候也承认，大马还有一百多万的非法外劳。也就是说，大马的外劳总人数有可能超过400多万，占比劳动力人数的24%以上。还有一些媒体报道更加夸张，认为大马有300—400万非法外劳，外劳总数在600万人左右。一个发展中国家怎么可以拥有这么庞大的外籍劳工？这严重突破了我的认知。

槟城州的外劳比例可能要略低于全国平均水平。槟城有170万人口，拥有劳务签证的合法外劳有15万人，据估计还有数万非法外劳。也就是说，外劳人数占总人口数的10%以上。曾几何时，当我们面对广州二十万来自非洲的黑人时，很多人感觉到严重的文化威胁。但看看马来西亚目前的状况，我们国家外籍劳工现在远不到有问题的时代。



表一：马来西亚外劳统计

艾力与卢贝尔是马来西亚六百万外劳中的一员。由于不熟悉大马行业划分的具体内容，我不知道他被划到建筑还是服务业里面了。

四、外劳引出很多问题，引发的讨论成为热门话题

大量外劳在马来西亚工作，到底是对大马做出贡献？还是增加了负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大量外劳的存在确实给本地居民的生活带来很多困扰。

我们举一个例子。槟城给外劳修建宿舍的事就引起了一部分本地人的反对。本地人认为外劳管理难度大，会给本地人正常生活带来麻烦，因此有人在宿舍建设区举旗表示反对。槟城首长为此多次与市民公开讨论这个问题。其他一些州也有类似情况。

还有一些本地人发现外劳的收入、特别是存款远远比自己高，感觉到面子上过不去。这也有专门的新闻报道。

外劳成为本国热门话题。外劳因为干着3D工作而常常成为人们口中的一个揶揄词汇。每每这个时候，就有人出来反怼一句话：“上查三代，大马人谁不是外劳出身？”这句话与我国的一个现象极相似，当遇到别人贬低农民的时候，就有人会甩出一句话：“上查三代，谁家不是农民出身？”我想想也是，这马来西亚的公民，其实都有一个迁徙进来的经历。马来人的祖先要不是从印尼、就是从中国云南迁徙而来，印度人当然从印度，华人来自中国。都是移民，所以谁也不要轻视谁是外劳。

还有人人认为，外劳已经成为马来西亚第三大种族。这个说法更加引起本地人的不安。从下面这张网站文章截屏中，读者可以看出一点什么心情？

南洋网站截屏

文告网站截屏

五、孟加拉小哥的生活与工作纳入了大马政府关心外劳的议程

据马来西亚《中国报》报道，截至2024年8月底，低技能外劳数量按年大增41.1%至约250万人，当中最多来自孟加拉（占37.8%），其次是印尼（23.7%）和尼泊尔（16.7%）。来自孟加拉的外劳已成为马来西亚外劳的一号主力军。由于印尼自身经济发展迅速，印尼工人前来大马工作的意愿逐年降低，现有外劳队伍难以满足大马建设需求。因此，政府曾经计划从孟加拉引进150万劳工。当然这事引发了国民的强烈评论，最后此计划不了了之。但实际操作的结果，目前来自孟加拉的外劳已接近100万大军。卢贝尔小哥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来到大马的。

马来西亚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也是一个自由的资本主义国家。不过政府并不因为自身处在“发展中”这个特定时期而降低自身对外劳的责任。政府对外劳的人权问题尤为重视，多次展开外劳工作环境与薪酬、社会保障等整顿，以期保护外劳的基本人权。甚至对非法外劳的劳动权益都十分重视。

2024年10月4日，大马首相安华访问孟加拉时，在联合新闻发布会说：“我们已就整套系统和透明程序进行了讨论。我们需要外劳，但不能把外劳视为现代奴隶，无论他们是来自孟加拉还是其他国家。我之前已公开表明这点，现在再次重申一次。”

新闻媒体也经常报道政府清理非法外劳的工作。政府在严厉打击非法外劳的同时，积极想办法帮助非法外劳转成合法外劳。

槟城在保护外劳人权方面走在大马的前列。不仅仅给外劳各种平等的保险、最低工资，还积极建设外劳村。

一家媒体有如下报道：

截至2023年10月31日共有14万7344名外劳持有临时工作准证，其中6万9890人持有宿舍认证（COA）、3万956人申请，但还没收到宿舍认证，还有4万6529人没有申请，而这4万6529名外劳散布在各社区。

槟城为10余万外劳修建了专用宿舍，而且都是比较标准的现代化住宅，设施配套都比较全面。还在对那些没有办理宿舍证的外劳进行动员。看这架势，似乎要让这些外劳在此长期居住甚至落籍了。

图片来自网络报道（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外劳进入马来西亚是由聘用他们的公司负责办理劳务签证。聘用公司必须为他们向政府支付7000马币/人年的签证费。这是一笔巨额支出，没有劳务公司的聘用，一个外劳很难去承担这笔签证费。估计这是很多外劳宁愿打黑工的原因。

难能可贵的是大马的知识分子，他们好像不太听执政者的话。少数知识分子特别是那些大学教师、媒体人等，吃饱了饭就喜欢替这些外劳说话，有时候还免不了对执政者做一些不痛不痒的批评。执政者拿他们也没有办法。

六、反思：孟加拉小哥很多素质值得我学习

两位孟加拉小哥在我租屋里干了7天活，我对他们进行了细致观察。他们上班时间、下班时间、他们的工作内容、工作方法、交流、饮食、娱乐。对他们的行为模式有了一定的了解之后，我也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反思。从他们身上不仅仅学到了外劳的知识，关键是他们工作中呈现的一些行为细节给我很大启示。

第一个是学习外国语言。小哥来自使用孟加拉语的国度，只上过三年小学。不过，他到了槟城就逐步学会了使用英语口语，他与客户的交流，与公司管理人员的交流都是使用英语。他的英语口语交流水平超过了我四十多年的英语学习成绩。我们一方面要反思自己的英语学习方式，一方面还要反思自己的语言学习能力。中国学校首先教我们标准的发音、语法、时态，保证考试不丢分。我们在考卷上取得了胜利，在实际交流中却输的一塌糊涂。其实，我们课堂上的这些东西在实际交流中没有人关注。只要能够表达意思，怎么说都可以，怎么发音都可以，要加油说出来才是王道。

第二，两位小哥每天在下班之前会将施工垃圾清理干净并带走，保持我的住屋干干净净。对我屋里的家具设施，移动时都会摆放的很整齐。施工结束后，对厨房、客厅都做一遍卫生，极大地减轻了我打扫施工垃圾的负担。

第三，他们工作中保持安静的习惯。在干活时都是细声细语地讨论。绝没有对我的生活造成较大影响。午间休息时，他们坐到走廊上吃自己带来的午饭，也是轻声细语。这种精神是他们从小养成的？还是来到大马后才培训的？如果是培训的，要训练多久才能达到这个程度呢？

以上是孟加拉小哥在槟城能够工作17年的原因。也是马来西亚政府愿意从孟加拉再引进150万外劳的深层原因。语言适应、入乡随俗、尊重他人，是华人的传统，也是世界上所有受欢迎的人的共同素质。一个人在自己的原生系统中时时保持自我中心都让别人难以接受，到了异乡还要以自我为中心，就更不受欢迎了。在全球化时代，要做一个受欢迎的人就必须清醒意识到自己个人行为的界线。

快速发展中的马来西亚一日离不开外劳。外劳作为经济发展中的重要话题，还将会存在很长时间。当一个工人被冠以外劳身份出场时，可能会面临一些刻板的身份评论。与我交流的这两位孟加拉小哥也会遭遇这些难题，尽管我对他们的素质给予了积极肯定，但他们在槟城遭遇刻板评论的现实短期内难以改变。作为一种追求普适性的学术理论，田野中国学不仅仅是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能量释放，而且必然会关注知识创新过程中所有传统文化的能量释放问题。600万外劳携带的多元传统文化所释放的能量将对马来西亚社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也将是我们关注的重要课题。

（作者，谭必友，湖南师范大学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中心教授、主任，马来西亚理科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研究方向：田野中国学、田野规划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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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学新书出版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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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必友教授等新著《田野中国学论纲：基于浦市田野的学术反思》出版

熤园新书：《浦市文化论集：田野中国学学步集》正式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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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辑

文图：谭必友

审阅：杨 丽

编辑：李 纯

供 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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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煜园文化教育咨询有限公司

营 运

泸溪县谭子兴文化研究会

湘西州谭氏苗拳文化研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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