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诗人走了，留下诗句 （随笔） 文/秀夫

秀夫

痖弦先生去世了。又一位有重要影响的华语诗人去了天国。10月12日一早，台湾诗人方明先生在微信里告诉我这个消息。

至此，“创世纪铁三角”的台湾诗人洛夫、痖弦先后离开了人世。张默先生如果健在，也已94岁高龄了。诗人走了，可他们的诗句还在人们的口中传诵，还在书页里行走，还在风中一个音符接一个音韵地流动，这正是诗歌的魅力和温暖所在。

我第一次读到痖弦先生的诗作《如歌的行板》时，二十多岁，正在如痴如醉地写作现代诗歌。这首诗，除了让我惊艳于诗歌的表达方式不同之外，更多的是在面前豁然立了数个标杆——痖弦，当然还有纪弦、洛夫、余光中、商禽，郑愁予、管管、杨牧等等。国门初开，这些台湾诗人的出现，让我有了可以实实在在模仿写诗的对象。这些都是彼时环顾大陆诗歌中，前所未有的诗歌表达与语意气息。以至于多年以后，有诗友在诗人素描中这样写我：“他的诗歌，有点台湾腔调。这可能与/他的两颗门牙，不团结有关”。虽然有些调侃的意味，但倒也从一个方面证实了，国门开放之后，台湾诗人对大陆诗歌的影响之深之广，惠及到如我那样青春年少、内心敏感又蹒跚学步不久的写作者。那本薄薄的《台湾现代诗100首》，页面上圈圈点点的痕迹，记录了一个诗歌写作者对这些诗歌前辈敬仰的心迹。这么多年过去了，至今她仍然立在书架显眼的位置上。

我还记得这些洒脱如丝雨、涌动如浪花的句子：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写诗之必要………

那时候，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分行的写作，还有另一种层叠切入、如泣如诉的“十九个之必要”的句式。

十月的平原第一诗会同题诗歌的诗题，一直来不及和青蛙兄弟商议。国庆期间，青蛙从上海回来，我们匆匆一聚时，除了深夜的茶香，更多的是在四方城里难得的放纵。诗歌以及诗题的事，被凌晨二点多的困倦按下。

前两天，回到上海的青蛙，选取了博尔赫斯诗歌中的一句：因为花没有眼睛，作这一期的诗题，并通过微信发我。我十分认同，这诗题颇应秋天之境，直接干净，颇具张力，可能会出些好作品。待到要写启事时，我这越来越陈旧的记忆里，已无法完整地复制出全诗，网上也没能搜寻出来，于是11日向青蛙求援。12日晚，青蛙用微信拍照，发来了这首《布莱克》。

这一次，我读博尔赫斯此诗的感受，和多年前大不一样了。那时候的阅读，多为快感，注意力集中在意象活泼、新奇及密集之上。而现在，岁月的浸泡，让人似乎可以化身为晚年失明的诗人，回溯自己，波澜不惊，心境更能接近于“花没有眼睛”。

诗题中的“布莱克(BLAKE)”，让许多人联想到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玫瑰是布莱克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意象之一，比如《病玫瑰》《我那美丽的玫瑰树》等等。诗人本人也在其影响下写过诗歌《老虎的金黄》《另一只老虎》。但从这首诗歌的语意来看，我自认为归类为献诗，或者是因诗人布莱克诗句而起，都显得有些勉强。如果是这样，诗题就应该是William Blake 或者To William Blake 。博尔赫斯也为英国作家、桂冠诗人尼古拉斯•布莱克（Nicholas Blake）的小说《走兽该死》写过评语，如果联想，也可能是联想的诗人之一。这就解释了BLAKE 不太可能仅仅是指向某一个人的。当然，“布莱克”在这里不会是指某个地名、某种物件，甚至更多的其它误读。

我没有读过诗歌评论家们对此诗的解析，我以为，布莱克即为英语BLACK（黑色的，古英语为BLAKE，同义）。博尔赫斯写作一直以西班牙语为主，他同时也掌握了多种语言：英语（他的母亲有英国血统）、德语、法语以及拉丁文等。这首诗的诗题（BLAKE）如果音译为布莱克，会让许多汉语读者们莫名其妙。倒不如更为准确地意译为《暗黑》或者《黑色的》，这样更能让人明白诗中要表达的诗意。如果读者从一个失明的写作者的视角出发，就更能体会到此诗的含义——诗人仅仅只是闻到了“你”散发的玫瑰之香，因为视力残疾，丰富的内心迅疾引发出无边的联想。

这是我现在的读法。

从人生的经历来看，黑色也对应博尔赫斯写作时的处境。博尔赫斯少时视力衰弱，中年半盲，晚年彻底失明。在眼盲之前，博尔赫斯对自己的文字要求十分严格，但完全失明之后，便更多依赖于洞见和想象力，因而，他晚年的诗歌作品更加简洁、平实而有力。

我们知道，盲人对在黑暗下的环境是极其敏锐的。黑色，一方面是诗人下半辈子必须要面对的困境——从一个明亮人到暗黑一片的身体和精神上的困境，但另一方面，也恰恰是他一生文学创作的动力及回响的荣光。

这世上的事，冥冥之中，有一种东西叫做巧合。正如痖弦所写的诗句：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我说的巧合，正好是两位来自东西方的诗人，在诗歌写作方式上的不谋而合，或者说异曲同工。痖弦连续十九个“之必要”与博尔赫斯此诗结尾处的五个“或”，仅仅从诗歌技巧上来说，就包含了绵绵的无穷诗意。虽然他们的地理位置不同，使用的语言各异，甚至在时间上也并无直接的交集，但诗人们的诗句，共用的手法，同样可以做到彼此映照，性灵相通。

或许正因为有了痖弦先生离世的消息，与这世事沧桑、岁月难料的重叠，再读博尔赫斯时，多少可以悟出点诗人洞悉的力道，甚至于他因为失明后，不得不口诉着写诗的哀情。

如此，本期的诗歌同题就这样定下了。

现在，我把《布莱克》全诗引文在这里，作为这篇所谓前言的结语。

那无意中在你手里散发出幽香的玫瑰

现在可能会在什么地方?

不在颜色，因为花没有眼睛，

不在那绵绵的芳菲，也不在瓣片的分量。

这一切只是些许弥散的回响。

真正的玫瑰非常遥远。

可能是一块柱石或一次战役

或一片天使聚居的天空

或一个神秘而又必需的无限境地

或一个我们看不到的神祇的欢欣

或另一块苍穹里的银色星系

或一个没有玫瑰形状的

硕大无朋的物体。

20241012晚

秀夫，湖北潜江人。记者、编辑。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武汉市作家协会会员。

二十世纪80年代中晚期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发表新闻、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多次获得各类文学奖励。著有诗集《风声之外》（青海民族出版社，2011年），诗歌合集《八面诗风》（中国和平出版社，2009年），人物传记《杜鸣心：大音希声》（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年）《绝唱——从歌唱演员到囚徒（非虚构）》（2019年），报告文学集《我是潜江人》（武汉出版社，2020年），《钱瑛传记》（2023年）等。编辑有新闻作品集《征途》（长江出版社，2016年》、政论文集《李汉俊研讨文集》（人民日报出版社，2021年，与王本伦合作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