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拜

冬风无痕

春节，承载着无数温暖与回忆，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将漂泊的心牵引回熟悉的故乡。阳光洒满大地。午饭后，我与堂弟佳站在院子里，相视一笑，那笑容里藏着多年来心照不宣的默契。又到了上山给祖宗们烧香许愿的时候，这传统就像一条无形的线，将我们与先辈紧紧相连，也把我们这些晚辈的心拢在一起。

此时，幺姑爷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头发整齐，神色庄重，对身旁的幺姑说：“该去给祖宗上香了，可不能马虎。”幺姑身着深色棉衣，发髻整齐，点头应道：“是啊，去跟老祖宗念叨念叨。”大表妹一身白色绒服，笑容灿烂，挽着穿黑色外套的大表妹夫说：“又能给外公外婆上香了。”表妹夫笑着附和。

大姑的儿子，我的表弟波穿着运动装，活力满满地跑来：“可算能上山了，过年就得这样！”

二爸的儿子，我的堂弟佳戴着眼镜，穿着深蓝棉袄，笑着回应：“这传统可不能丢。”

一行九人，热热闹闹地踏上了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路，去完成多年来从未间断的传统--给祖宗们烧香许愿。我看着身边这热络的场景，心中满是温暖，在这熟悉的山路上，承载着我们家族一代又一代的记忆与传承，每一步都踏在对先辈的思念与敬意之上，也踏在对未来的期许之中 。

山路蜿蜒曲折，像一条沉睡的巨龙，静静地横卧在大地之上。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坚守着这片土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路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拼凑着我们往昔的回忆。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故事。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草木的清香，这是故乡独有的味道，也是我童年记忆中最深刻的味道。

在不少传统观念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地方，祠堂犹如家族的精神堡垒，被奉为最神圣的所在。而祭祀先辈，更是庄重肃穆、不容有失的头等大事。在那里，一道无形却又坚不可摧的“规矩”横亘着--女性和出嫁的女儿被无情地拒之祠堂门外，不得参与祭拜先辈的仪式。

追溯这一现象的源头，要回到封建时期。那时，男尊女卑的腐朽思想甚嚣尘上，整个社会普遍认为，家族的血脉传承犹如一条单行道，男性才是正统的延续者，肩负着祭祀祖先的重大责任，承载着延续家族烟火的使命。在这种狭隘观念的笼罩下，女性，尤其是出嫁的女儿，仿佛被贴上了“外人”的标签，被视作“泼出去的水”，彻底沦为夫家的附属品，不再被视为本家族的核心成员。岁月悠悠，这种观念在部分地区代代相传，逐渐演变成一种难以撼动、顽固不化的传统，像一把沉重的枷锁，禁锢着人们的思想与行为。

但庆幸的是，我们重庆这片充满包容与豁达的土地，尤其是我们家，从未被这种落后观念所束缚。重庆人骨子里就有着一股豪爽与随性，对待家族传统，更注重的是那份源自内心的敬重与真诚，而非那些刻板的、毫无道理的规矩。

每年春节来临时，幺姑爷和幺姑便早早起身，开始忙碌地准备祭品。幺姑爷戴着那顶洗得微微发白的旧布帽，双手仔细地擦拭着祭祀用的器具，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小心翼翼。幺姑则在一旁，将精心准备的糕点、水果等祭品一一摆放整齐，眼神中满是对先辈的敬重与怀念。

表妹们和表妹夫们也积极地参与其中，表妹的眼神中闪烁着虔诚的光芒，她一边帮着幺姑整理祭品，一边轻声和表妹夫讲述着小时候与先辈们相处的点点滴滴。表妹夫认真地倾听着，不时点头，脸上同样写满了庄重。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一家人浩浩荡荡地朝着祭祀之地出发。一路上，山城特有的雾气在山峦间缭绕，仿佛为这场祭祀增添了一份神秘而庄严的氛围。大家有说有笑，谈论着家族的过往，讲述着先辈们的故事，每一个字里行间都饱含着对先辈的思念与感恩。在我们心中，只要心有孝心，无论男女，无论是否出嫁，都有资格表达对先辈的追思与敬意，这，才是家族传承的真谛。

“哥，你还记得吗？以往每年春节，爷爷总会带着我们给祖祖们上坟，上完坟后还给我们每人五元钱。”堂弟佳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是对过去美好时光的怀念。

“当然记得，那时候觉得五块钱可多了，能买好多小零食呢！”表妹们异口同声笑着附和，她们的笑声清脆，在山林间回荡。

“是啊，爷爷可疼我们了。”表弟波也感慨道，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怀念。

听到他们的话，我的心猛地一沉，那些关于爷爷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小时候，每到春节，在爷爷家吃完团年饭，爷爷总是会千叮万嘱，让我们去给祖祖上坟烧香，表达对祖先的敬意和怀念。他担心我们不认路，便亲自带着我们去。那时的爷爷，虽然年纪已高，但步伐依旧稳健，他那宽厚的大手紧紧地牵着我，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一路上，爷爷会给我们讲述家族的历史和故事，那些古老而又遥远的往事，在他的口中变得生动有趣。我总是仰着头，听得津津有味，对家族的先辈们充满了敬意。

后来，爷爷行动不便，不能亲自带我们去上坟了，但每到春节，他还是会早早地提醒我们。他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目送我们离开，眼神中满是牵挂和期望。其实，就算爷爷不特意交代，我们也会自觉前往，这份对祖宗的敬意和感恩，早已在我们心中生根发芽，成为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些年，我们总是跟在爷爷身后，穿梭在山林间，依次给祖祖们上香。每到一座坟前，爷爷都会郑重地向我们介绍墓主人，讲述他们的生平点滴，那些或平淡或传奇的故事，随着袅袅香烟，飘进我们心间。

每给一位祖宗上完香后，爷爷总会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稍作休息。我们几个小孩子便会在附近嬉笑玩耍，采摘那些不知名的野花，编织成简陋的花环。爷爷看着我们，眼中满是宠溺，偶尔还会加入我们的游戏，像个老顽童一般。

如今，这条山路上，爷爷的身影消失了，只剩下我们几个晚辈。看着身旁那空落落的位置，我的心里一阵阵地发慌。风依旧轻柔地吹着，可少了爷爷的唠叨和叮嘱，这风声都显得有些孤寂。走着走着，眼前的山路愈发熟悉，那是通往爷爷安息之地的方向，我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心跳却愈发急促，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与不舍在心底蔓延开来 。

“以前，爷爷带着我们给祖宗们上坟，现在，我们却要给爷爷上坟了。”想到这里，我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那种痛，就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头缓缓划过。走在这条熟悉的山路上，我仿佛还能看到爷爷当年带着我们上坟的身影，听到他那慈祥的声音和爽朗的笑声。他穿着那件洗得微微泛白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手里拿着香烛和纸钱，步伐坚定地走在前面，我们一群小孩子像跟屁虫一样，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那时候的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我们以为这样的时光会一直延续下去，却没想到，岁月是如此的无情。

不知不觉，我们来到了爷爷的墓前。墓前的石碑静静地矗立着，仿佛在诉说着爷爷的一生。风轻轻地吹过，仿佛是爷爷在我耳边低语。小时候，爷爷总喜欢把我扛在肩头，带着我四处玩耍。他会给我讲古老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有英雄豪杰，有神仙鬼怪，每一个都让我听得如痴如醉。那些回忆，就像昨日才发生，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温暖。

幺姑率先走到墓前，双腿缓缓跪下，她的膝盖重重地落在地上，溅起些许尘土 。她双手颤抖着，缓缓抚上墓碑，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字迹，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不停地滑落，“爸，女儿回来看您了。”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着哭声，身体因为悲痛而微微蜷缩。

幺姑爷站在她身后，神色凝重，他微微弯腰，拿起香烛，动作沉稳地点燃，然后轻轻递给幺姑。他的眼神中满是悲痛与怀念，随后双手合十，默默低头，沉浸在对逝者的追思中。

待幺姑们祭拜完，我微微颤抖着双手，蹲下身子，拿起香烛，用打火机轻轻点燃，火苗跳动了几下，才稳稳地燃烧起来。我缓缓地将香烛插在墓前的泥土里，动作轻柔，像是生怕惊扰了沉睡的爷爷。此时，我的眼眶早已湿润，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

堂弟佳站在我身旁，他微微低头，眼神凝重，双手合十，紧紧地贴在胸前，嘴唇微微颤动，轻声呢喃着：“爷爷，我们来看您了，您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大表妹和小表妹并肩走到墓前，两人的眼眶都红红的，大表妹抬手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声音带着哭腔：“外公，我好想您。”小表妹微微抽泣着，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身体微微颤抖。表妹夫们则站在她们身后，神色肃穆，微微低头，表达着自己的敬意。

表弟波站在一旁，神色庄重，他轻轻弯下腰，把口袋里掏出来的三根香烟点燃，整齐地摆放在墓前，动作缓慢而虔诚，摆放好后，他直起身子，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额头微微皱起，眼神中满是思念。

我又摆上爷爷生前最爱吃的点心，跟他讲讲这一年的经历。工作上的小成就，生活里的小确幸，我都一一说给他听，就像他还在我身边听着一样。我知道，爷爷一定在天上看着我，护着我，他的爱从未离开过我。

“爷爷，您放心吧，新的一年，我会带着您的期望好好生活，努力成为更好的人。”我在心里默默地念道。愿往后的日子，顺遂无忧，也愿爷爷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安好。

站在爷爷的墓前，我静静地看着那袅袅升腾的香烟，思绪飘得很远很远。在这方静谧之地，碑前的香烛静静摇曳，烛火闪烁，纸烬在风中飘散。旧忆如潮，思念似焰。我多么希望，这缕缕烟火，能够捎去我无尽的眷恋，让我与往昔的温暖重逢。爷爷的教诲，就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家族的传统，就像一条纽带，将我们一家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这时，幺姑爷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孩子，你爷爷要是看到你们现在都这么懂事，一定会很欣慰的。”

我点了点头，眼眶有些湿润：“嗯，我们一定会好好生活，不辜负爷爷的期望。”

“以后每年春节，我们都要来给爷爷和祖祖们上坟，把这个传统一直传承下去。”堂弟佳目光坚定地说道。

“对，不管走多远，都不能忘了根。”大表妹也附和着，眼神中透着坚定。

我们相视一笑，眼中都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在这一刻，我深刻地感受到了家族的力量和传承的意义。虽然清明节也是重要的祭祀日子，然而为了生活，我们背井离乡，四处奔波，只有在春节时，才能千里迢迢赶回家乡。也正因如此，只有春节，我们还能齐聚于此，祭祀扫墓，缅怀先辈。我想，这就是春节的意义所在，它不仅仅是一个节日，更是一种情感的寄托，一种文化的传承。它让我们在忙碌的生活中，有了一个停下脚步的理由，去缅怀逝去的亲人，去感受家族的温暖，去传承先辈们的精神。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山林之间，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象。然而，今年穿梭于山野之间，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往年这个时候，山野间上坟的鞭炮声时起彼伏，而今年却稀稀落落，回声转瞬即逝。偶尔响起一阵鞭炮声，惊起林间的鸟儿四处飞散，仿佛在寻找一个安静的避风港。看着这一切，我不禁感叹时光的流逝和生命的无常。

今年春节，山林间弥漫着熟悉的祭祀气息，可本该热热闹闹的上山队伍，却少了些熟悉的身影。幺爸一家因为工作的缘故，被困在了千里之外的城市，无法回家。尤其是堂弟杰，自从祖父离世后，就再没回来祭拜过，他的缺席让这次缅怀添了几分遗憾。

我站在爷爷墓前，看着香烛的青烟缓缓上升，思绪飘回到小时候。那时，祖父最疼爱的就是堂弟杰，每次过年，爷爷总会早早地把堂弟杰拉到身边，从兜里掏出精心藏好的零食，用那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轻轻放到他手里，眼里满是宠溺，笑着说：“杰，这是爷爷专门给你留的，快尝尝。” 祖母也会在一旁，笑眯眯地附和：“对，对，咱们杰娃吃，多吃点才能长得高高壮壮的。”堂弟杰总是眼睛亮晶晶的，接过零食，开心地说：“谢谢爷爷，谢谢奶奶！” 如今，那些温暖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可杰弟却远在他乡。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着往昔的温暖。不知道在远方的他，是否会在某个瞬间，忆起祖父的音容笑貌，想起那些与祖父共度的温暖时光。也许在深夜加班的间隙，也许在某个独处的片刻，他会突然怀念起家乡的山山水水，怀念起祖父祖母的疼爱。我忍不住轻声问身旁的堂弟佳：“你说，杰弟在那边，会想起爷爷奶奶对他的疼爱吗？” 堂弟佳微微叹了口气，眼神中带着一丝怅然：“肯定会的吧，小时候爷爷对他那么好，有什么好东西都先想着他。只是他现在工作太忙了，上次跟他联系，他说公司接了个大项目，天天加班，实在走不开。”我默默点头，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无奈与失落。

……

生命恰似流星，短暂而夺目，转瞬便消逝于茫茫夜空，然而家族的记忆与传统却仿若璀璨星辰，在岁月的滔滔长河中永恒闪耀、熠熠生辉。无论时光怎样流转，不管未来的路途多么漫长，家族的温暖与先辈们的精神，都必将长伴我们左右，照亮我们漫漫人生的前行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