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膏炝蟹悲歌

奔向中原

朋友送的炝蟹

话说除夕前夕，朋友馈赠数只红膏炝蟹，丰满厚实，每只约半斤多，包装上印着：“野生飞机红膏炝蟹。”不解。难不成此炝蟹活时会像飞鱼般飞否？知之者释疑曰：此舟山宁波特产。因蟹之两个尖角处布满红膏，状似飞机之翼，故名之。又蟹壳之侧有一破洞，里露暗红之膏。此非残损之蟹，而是腌制者故意为之，使你知晓红膏是否名实相符。飞机红膏炝蟹，乃炝蟹中最名贵者。如戏曲中之头牌，实乃舟山宁波冷菜中之头牌也。也是除夕年夜饭，所必备者也。

原来飞机红膏炝蟹，乃冷菜之头牌，炝蟹之贵族啊！

不过，遇上我，红膏炝蟹悲剧了。

因此美味，我是不敢尝的，教训太惨痛了。炝蟹（我称之咸蟹），我是知道的。四十多年前，我在甬求学。同乡好友之表妹嫁在镇海农村，离学校不远。某日，好友叫上我去表妹家做客。中饭很丰盛，其中有一盘红膏炝膏。表妹夫极好客，第一筷给我们夹了块红膏炝蟹，请我们品尝。说是当地特产，到了宁波不尝此美味，等于没到过宁波。

看着红白分明的蟹肉，味蕾蠢蠢欲动。然夹起一看，蟹是生的，就有些犹豫。蟹也可生吃么？闻所未闻。然经不住表妹夫的热情相邀及对未知美食的诱惑，终于将红膏炝蟹蘸上米醋，放入嘴里。感觉除了鲜，就是咸、香、凉，入口丝滑柔顺。不过，我还是不太习惯这个味道。也许是第一次尝之故吧！

谁知，方回学校，就开始腹痛。我肠胃虚弱，又吃了寒凉生食，只觉得腹中电闪雷鸣，翻江倒海，于是一泻千里，势不可挡。折腾一夜，次日起来，脸如金纸，形销骨立，活脱脱一个瘦猴儿。从此，我对炝蟹畏之若虎，再不敢尝此美味。

我将当年之事一说，家长也不敢吃了。除夕夜，万一吃坏了肚子，半夜找谁去！怎么办？送人呗！送给谁呢？我们来甬不久，亲朋好友屈指可数。是本地的，肯定早已有了，不必送；不是本地的，恐怕也吃不惯这个味道，而万一食物中毒，则过年大不吉，好心办坏事，故不能送。

飞机红膏炝蟹，你难煞了我也。鸡肋鸡肋。食之不敢，弃之可惜。

正犹豫间，家长说，既然生的不能吃，何不退而求其次，蒸熟来吃？一句话点醒我，哇，家长不愧是家长，这么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我竟解不出，还得靠家长。平时菜场里买来活的梭子蟹，不都是蒸熟吃吗？蒸熟了，既尝到了美食，又没了后顾之忧，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了。这叫化“废”变宝，化“腐朽”为神奇。这个脑筋急转弯，看似简单，其实非大智慧者不可解。家长，厉害啊！

这下子可就简单了。洗净，上蒸锅，八分钟后，拿出剔去腮脐，然后刀切装盘。吃时还省了酱醋。哈哈，妙哉！

蒸熟的炝蟹

当然问题也是有的。太咸，因红膏炝蟹是盐渍而成；不鲜，没菜场里买来的活蟹鲜；肉缩，经过腌制的蟹肉已萎缩。不过比不过新鲜的，总比没有好啊！

就这样，带着一种稍稍遗憾的心情，我们总算比较妥善地处理了飞机红膏炝蟹的问题。

晚上做了一梦。当红膏炝蟹从蒸锅端出，仰放在砧板上，正要动刀时，它忽地一个翻身，八足撑起，举起蟹钳，狠狠钳住我的手指。我一声惨叫，用力一甩方才挣脱。我惊疑地问：你不是死的吗，怎么活了？红膏炝蟹恨恨地道：活人会被人气死，死蟹难道不会被人气活？我就是被你死死气活的。

我更加诧异道：何出此言？

红膏炝蟹道：我本乃深海一梭子蟹，不知历经多少年，方成半斤多大蟹，成为野生蟹之佼佼者。正当秋冬时节，我体肥膏满，丰盛年华，被你们人类打捞。我无怨无悔，天道有序，为人类作贡献，实现自身价值，是我等天职。人类用食盐及各种名贵调料，将我制成飞机红膏炝蟹，成为这一带冷菜的头牌，蟹中的贵族。我那芬芳的气息，凝脂的品相，丝滑冰爽的口感，别具一格的感官享受，无可比拟的美味体验，令多少人羡煞、馋煞、美煞，食之三月不知海鲜味。

可你到好。得之不知福，弃之不知惜。不以我为荣，反以我为耻。兰芷作蒲柳，金闺作娼妓；冷盘作热菜，美食作庸贱。把我的肉体来作贱，把我的尊严来践踏。就像高级知识分子去种田，就像你一大学生去搬砖，大材小用，自身价值何在？谁又愿意？你好狠心呵！你辜负了我的献身爱心，你辜负了捕捞工的满腔喜悦，你辜负了腌制者的精心制作，你辜负了美食者的热切期盼。

呜呼！你愧也不愧，羞也不羞？而我，哀也不哀，悲也不悲？

我无言以对。

红膏炝蟹乘我不备，又用钳狠狠钳住我手。我惊呼一声，从梦中醒来。

诗曰：

无肠公子不逍遥，铁甲长戈恨难消。

大材小用君莫怨，俊杰屈贾谪荒郊。

二0二五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