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渡石阶

一丁

青石阶浸在晨雾里，水渍漫漶的棱角泛着玉色幽光。第三级台阶凹陷处积着昨夜的雨水，倒映出支离破碎的云影，忽而聚成白鹭掠过时的残羽。苔藓顺着石缝爬上来，在向阳面织出孔雀绿的绒毯，背阴处却凝着铁锈般的赭红。

渡船缆绳在石桩上勒出的沟痕，像老人脖颈的褶皱般层层叠叠。潮水退去时，石阶上会显出新月的盐霜，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咯吱声，恍如碾碎了无数个潮湿的黎明。有块阶石缺了角，露出蜂窝状的孔隙，常有小螃蟹举着透明螯足进出其间，在日头西斜时拖出晶亮的涎线。

七月暴雨最是惊心。江水涨过第七级台阶时，石隙间会涌出细小的漩涡，裹挟着菱角的紫花、折断的苇杆，在阶面绘出瞬息万变的纹样。某年洪峰在石壁上撞出裂痕，后来竟长出三株野桃，花开时节纷纷扬扬落在渡口，倒似给古石披了件褪色的嫁衣。

霜降后石阶会泛起青灰，晨露凝结成珠链悬在阶沿。摆渡老汉的烟袋锅常在此处磕出火星，经年累月烫出个芝麻大的凹坑。冬至那日有妇人蹲在此处淘米，白玉似的米粒滚进凹坑，竟被觅食的麻雀当成了雪珠子。

我曾在石阶缝隙寻得半枚铜钱，绿锈爬满"乾隆通宝"的笔画，倒像春草漫过了碑文。渡口废弃那年，最后一代摆渡人把木桨横在第五级台阶上，桨柄渗出的桐油渐渐沁入石纹，在梅雨季会浮现出模糊的掌纹。

去春，丽景桥返新复通那日，石阶覆满鞭炮的红屑。有孩童举着风车从桥上跑过，彩纸轮子转出的光影投在古石上，恰与百年前商旅马灯晃动的光斑重合。暮色里拾荒老人坐在阶上歇脚，铝罐碰撞的叮当声，与旧时铜钱落进船资篓的脆响，在春风里交织成细密的网。

当工人撬起石阶时惊动了一窝蜉蝣，那些透明翅翼在阳光下纷飞如雪，其中一片落在我的袖口，竟与石上某道水纹严丝合缝。最底层的阶石背面，赫然显着道光年间的石匠刻记，字迹间还粘着半粒朱砂，艳如当初点验官钤印时溅落的血珠。

最后一班渡船的汽笛在江面荡开涟漪，新砌的观景台正在吞噬古渡的倒影。我抚过石阶上那些被千万双脚磨出的凹痕，忽然明白时光原是具象的存在——它既是摆渡人烟锅里明灭的火星，也是石缝中生生不息的蜉蝣；既是铜钱上漫漶的年号，也是孩童风车里流转的光阴。

暮色四合时，江水开始亲吻新筑的堤岸。那些没入水下的石阶，此刻正托着粼粼波光缓缓下沉，宛如一列走向深海的青铜编钟，在永恒的寂静里，继续鸣奏着无人知晓的岁月长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