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绝恋

翟老四

千古绝恋

——游绍兴沈园邂逅的一场爱情故事

说起绍兴，总会让人们浮想联翩，在心底里涌起一些熟悉又朦胧的印象。

从课本中跟着鲁讯先生的文笔，知道了令人心醉的水乡中的柔美，从孔乙己那里品尝到了令人回味无穷的绍兴黄酒与茴香豆，又从童趣中的《百草园》，走进了《三味书屋》的学堂。

但真正走进绍兴，却被现实中，那独特的水乡景致，如：绍兴的黄酒，咸享酒店的茴香豆，鲁讯、书圣故里，沈园的爱情痕迹与宋词，兰亭的书法，传统绵长的社戏以及穿梭在小桥流水间“三乌中”的乌篷船等等，被这一切带着深厚文化底蕴的浓浓书卷气深深所吸引。

到绍兴后首先坐上乌篷船，来到了位于绍兴市越城区春波弄，离鲁讯故里不远，仰慕己久的江南园林沈园。中国园林讲究层次、曲折和变化，饱含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人生哲学。庭院深深的意境，与实际大小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优秀的园林设计大师，可以用方寸之地，打造出磅礴恢弘的气势，也可以在大型的山水丛林中，尽显局部的细致精巧。

沈园，绝对是一个精品级别的“小园”的典范。里面有六朝、唐、五代、宋、明、清的亭台楼阁榭、砖井、池塘和假山等建筑遗址多处。错落四周，小桥流水，以一泓水池为中心，花草植物、绿树成荫，游廊、诗词布园中，北苑（古迹区）、南苑、东苑，三“苑”相对独立，又相互呼应。

每一座名园的背后，除了体现淋漓尽致的园林艺术，一定还对应着一段曲折的故事，或浪漫、或凄美。沈园，原来的主人“沈氏富商”，已经没有太多的历史资料记录，然而沈园却因为一位诗人的到此一游和所题的宋词《衩头凤》，以及背后和前妻唐琬所发生的那段纠结缠绵的爱情故事，而让沈园声名鹊起。

园不在大，有仙则名，这位仙就是南宋大诗人陆游。园不在深，有故事则灵，这个故事就是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悲剧。八百多年的风雨沧桑，也没有湮没那些凄苦的文字，它是爱的眷恋，它是情的悲伤，而爱情正是这沈园，甚至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在“孤鹤亭”的南面，只见掩映在花草绿丛中的一面八字墙上，镶嵌着两块刻着两首著名的宋词《钗头凤》的石碑。一首是陆游写的和另一首是唐琬和的。

走向前去听导游给游客们认真讲解：在南宋绍兴十四年，陆游与表妹唐琬结婚，才子佳入，夫妻恩爱，琴瑟甚和。就是这样的一对金童玉女，三年后，陆母对儿媳产生了厌恶，逼令休弃唐琬。在那个封建社会，一切尊从父母之命的陆游，百般哀求也无效，被迫与唐琬分手。出妻，是古代男权社会为维护“礼制”而对妇女的惩罚，唐琬所受的伤害可想而知。好在几年后，他们都找到了另一半，陆游娶王氏女为妻，唐琬嫁给了赵士程。如果没有公元1155年的那次游园，陆游和唐琬便没有交集，文学史上也不会留下那些凄美的篇章。

南宋绍兴二十五年的春天，依大宋贯例，每年大凡三四月间，私家花园包括皇家御花园一律对外开放。沈氏园也依例接纳四方的游人。时年三十二岁的陆游，在礼部会试失利后，为排解心中的愁苦，邀友人同游沈园美景。可能老天有眼，已经十多年没见面的他们，恰巧与偕夫同游的唐琬邂逅，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天缘。

不期而遇，让两颗孤寡的心再受煎熬。双方心中的激动狂喜、凄凉孤寂、悲伤思念的复杂心情交织在一起，两人相互望了一眼，匆匆擦肩而过。一会儿唐琬征得丈夫赵士程的同意，派家童给陆游送了一席酒菜，默默表示抚慰之情，之后唐琬便跟着丈夫离开了沈园。

陆游感慨万千，不由得想到了曾经的恩爱，悲伤欲绝却又无可奈何，较之如今的境遇，悲凉之心上来，便执笔在沈园的一面墙上写下了一首《钗头凤》：“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通篇文字，可谓字字含泪，句句浸血，对往事刻骨铭心的追忆，对现实摧残梦想的无奈，梦寐思念的唐琬虽然近在眼前，却早已成为他人妻，恍如宫墙绿柳，已经水月镜花遥不可及。对爱情失败的伤感与惆怅，对唐琬的愧疚与眷恋，对父母的不满与无奈，泣血而作的《钗头凤》每字每句都在撕裂着唐琬的心，面对陆游深情而无奈的目光，面对陆游怅然而无助的离去，唐琬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失声痛哭。

本来已快要愈合的感情伤疤被陆游的这首《钗头凤》重新撕开了，爱不再，情难舍，你懂我也懂，感慨万千。唐琬也是我国才女之一，她回到家中，愁怨难解，忍泪含悲，想到以前与陆游厮守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不由得悲从心中来，为诉说自己对陆游的无限思念，哭诉自己幽思成疾的境况，也依律赋了一首如杜鹃啼血，凄艳异常的《钗头凤》：“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词中能看出唐琬对陆游的一往情深和矢志不渝的忠贞。即使满腹的惆怅，还要瞒着别人，强颜欢笑。这两首词切合了各自的性格、遭遇和身份，合而读之，有珠联璧合、相映生辉之妙。

自古红颜多薄命，自此次相遇之后，精神上多次受刺激，身心再与也无法承受，唐琬就比陆游多了一苦，病之苦，整天郁郁寡欢，积郁成疾，不久便香消玉殒，魂飞天外，这首词亦成为千古绝笔。陆游闻知此事，悲痛欲绝，心灵遭受深深的创伤。这一爱情悲剧，给陆游毕生造成了不可平复的创伤，以至在唐琬死后，风雨生涯几十年中，更加重了对她的忏悔和负疚，以致抱恨终身。沈园也由此成为陆游对唐琬思念的承载，成了他梦魂萦绕，寄托情感，抒发哀思的圣地。

北上抗金或转川蜀任职的几十年的风雨生涯中，他依然无法排遣心中对唐琬的眷恋。六十三岁时，又写了两首情词哀怨的诗:“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看来这世间万物，总是等到失去了的时候才知道珍贵。陆游在六十七岁时重游沈园，看到当年题《钗头凤》的半面破壁，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又写诗感怀：“枫叶初丹桷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据说，陆游七十五岁时，唐琬逝世已近四十年了，而此时的沈园已经三易其主，陆游依然一往情深，重游故园，凭吊香魂，他触景生情，一个已香消玉损，一个也风烛残年。伤心桥上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怅然雨中，物是人非，人面梅花话凄凉，惟有伤心桥下的春波，幻是惊鸿影来，长歌当哭，伤感难抑，唏嘘怅然，千古遗恨，情何以堪，沈园柳老不吹绵，无语问苍天，不禁写下了《沈园二首》：“城上斜阳画角哀，现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自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陆游抒发哀思的情诗，是相思的苦，也是思念的累。是生离的愁，也是死别的恨。是爱到不能再爱，也是聚到终须散的那有缘无分的情。即便于睡梦中，他也是在思念着唐琬，这是多么刻骨铭心的思念。

他在八十一岁时，还作了两首《梦游沈家园》诗：“路近城南己怕行，沈家园里最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八十四岁这年，是他最后的一个春天，在行将就木之际，不顾年迈体弱，由他儿孙搀扶着，再一次前往沈园。能够想象到他踯躅徘徊，看到伤心的旧迹，他禁不住记起当年，想起唐琬早已作土，而人生理想，美好的爱情，竟如幽梦一样，匆匆收场，于是眼中满噙的泪水，泼墨留下了最后的一首《春游》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去怀念昔日的爱。

读着这些刺痛的诗句，想着这些爱情故事，心里难免会酸酸的。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永不分离。“爱”，为什么会能够如此深沉？生死以之，以致在“美人终作土”之后的几十年，还让诗人用将至枯的血泪，吟出如此深挚的诗句。陆游与唐琬的生死绝恋，可以说知者皆为之动容。传统中的爱情故事：梁祝化蝶的凄美；牛郎织女的悲情；刘兰芝焦仲卿的惨剧等，都没有陆游与唐琬的那般令人揪心，因为这种生者对死者的思念太过痴恋。

沈园，因了这令人肝肠寸断的爱情故事而让人留恋往返，因为有了陆游的诗词而名声大噪、千古闻名。这是一座见证着爱情绝唱的园林，看到太湖石上刻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心里忍不住微微颤抖。“情为何物？”在这两首相依相伴的《钗头凤》词里寻找，仿佛他们化成了两个深情脉脉，相互拉手对视的古人。

如今的沈园，虽然早已人非物旧了，唯有两阙瘦词在寂寥的旧壁上深情对望，历经千年沧桑，却依旧在草木苍翠和亭台楼阁间，散发着无尽的淡淡幽香。让每个来过沈园的人，内心里都装有一座沈园。

翟所祥

2025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