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南盘江（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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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老师（一）

老师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与你没有血缘关系，却愿意因你的进步而高兴，退步而着急，满怀期待，助你成才，舍小家顾大家并且无怨无悔的“外人”。好老师如同一本好书，不但启迪你的心智，照亮你的人生，还拓展你的广度，提升你的高度。一平的一生，曾有幸遇到过这样的老师！

虽然没能咀嚼过《道德经》中无尽的箴言，但老子的“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圣人之道！”却无时无刻不在一平的头脑里作怪，影响着她对事物的判断。她知道自己并非圣人口里的“才”，更和圣人没有任何干系，但自恃进过两年高等级院校，读过几本世界名著，心里就时不时产生到中学去，教中学生的念头。为了满足深藏在心底的虚荣心，她还给自己的这个想法做了包装，美其名曰：怕学过的知识忘了。刘校长是个爱“才”的人，对她所找的这一借口深表赞同，觉得有高度，且合情合理。因此，他承诺，只要有机会，一定推荐一平进蓬莱二中，他要用自己对一平的了解，来说服蓬莱二中的校长。这让一平非常感动，以为自己的美梦就要成真，以为自己不是蓬莱一中的老师，就是在去做蓬莱一中的老师的路上。当时的刘校长事业发展得如日中天，除了受到多个上级教育部门的表彰，还被遴选为乡教办主任，而且代理本职已三月有余。一平坚信，他的承诺一定真实有效。

事业和工作顺风顺水，家庭却一地鸡毛，这不是某一家一户的专利，而极有可能是一种常人常态，至少对于一平家来说是这样的。长时间的加班，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很多人的家庭生活。首先，从时间上不允许你对家庭有太多的照拂，对家人有太多的陪伴和襄助；其次，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高强度的工作后回到家，即使是铁人也希望得到些许的安宁和休整，这样就不能照顾到家人及家人的情绪；第三，习惯了把工作精神、工作思维灌注到家庭中，把家人当作自己的学生而内心觉得合情合理，在家人的抵触情绪中仍旧浑然不觉。

“一天就知道加班加班，家也不管，孩子也不管，你们学校哪有那么多班要加？”

“普九”“普实”工作，从很大程度上耗费了基层老师们的时间、精力；五加二，白加黑，更是让老师们焦头烂额，苦不堪言，教师家庭难免怨声载道。刘星也不例外，在家里闹一闹也就算了，有一次，居然亲自跑到学校查岗，弄得一平对他产生很大的意见：

“你可以怀疑我的工作，怀疑我的时间，但绝不能怀疑我的人品！”

“我操，家都不要的人，还谈什么人品？”

刘星忍不住，终于出口成脏了。

“你骂人？你居然骂人？”

　　越是亲近的人，就越知道什么样的利器可以伤害到对方。明明知道一平自尊心强，不喜欢自私成性，不喜欢出口成脏，视之为不文明，不开化，视之为野蛮，却理直气壮地用这样的言语去伤害她，虽没有破口大骂，成篇脏话，也如同一把刀子狠狠地刺向了她的心脏，给她留下永远难看的疤痕。

“我们家兄弟姐妹众多，从来没有谁开口骂过谁！你居然骂我！”

她一下子泪水噙满眼眶，脸色涨得通红，连嘴唇都在发颤。家庭矛盾在升级之中。

“你顾家！前几天圆圆生病，你的人在哪里？有没有出过一分钱给孩子看病？”

生气之中，一平的眼前浮现出孩子前几天生病的情景。圆圆已经三年级了，身体依然孱弱，出生六个月时留下的支气管炎后遗症没有治好，一直以来，只要一打喷嚏就咳嗽，仿佛病症揣在口袋里，一掏就出来，几乎每年都要到医院住两次院。前几天住县医院，打了一个多星期点滴都没有效果。一平情急之下乱投医，把民间单方都几乎用遍，什么鸡苦胆、蛇苦胆，也不管孩子吃着是如何痛苦，如何难受，逮谁给孩子吃谁，仍然不见效果。万不得已，一平只好一个人带着孩子去了昆明儿童医院，个中的奔波和艰辛只有她一个人能够体会。已该是孩子的病到尽头，儿童医院的医生开了几包白色小颗粒的药，又开了一种叫还尔金的药名，让一平到医院附近的药店里买。回到家，孩子按医生的嘱托吃了三天药，病情就有了好转，慢慢地，病居然好了，从此再没有复发。此期间，恰逢刘星跑长途没在家，回到家的他又没挣到钱，脸黑得像个包公，一平根本没敢给他说孩子生病的事，更不敢给他提医药费。现在，可算给一平逮到发泄的机会了，伤心得禁不住一件一件数落起来，还不经意地说到了离婚，家庭关系到了胶着的状态……

“一平，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从小认真负责任的态度是我早就知道的，这是做人做事的根本，并没有错！”

不知为什么，每次遇到不开心，不顺心的事，一平第一个想起的，总是少年时候的数学老师——刘老师。这不，怀着天大的委屈，她又来到了刘老师家！

刘老师早已退休赋闲在家里，多年的教书生涯，在她的身体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迹——头发花白，两眼老花，虽还算不上老态龙钟，但体态也是明显的发福，动作也明显迟缓。尽管这样，她依然显得精神十足，还给几家事业单位整理资料室、图书室，有生之年在做着对社会，对集体，对他人有益的贡献。

　　“家庭是讲爱的地方，是讲感情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理讲清了，爱就没有了，感情也就没有了！夫妻之间闹个小矛盾，是常有的事，你自己首先不要上纲上线，那种‘人格’啊，‘尊严’啊的话，不要信口开河，信口拈来，尤其是‘离婚’这样的话，更不能随便说！”

刘老师一边织着毛衣，一边耐心地开导着一平，还冲着厨房里的儿子刘绍辉和媳妇蓝晶晶喊：

“绍辉，晶晶，多做几个菜，今晚留一平在家吃饭！”

“知道了！早就准备了！”

厨房里传来绍辉夫妻俩不约而同的回答声，还伴随着一阵阵锅碗瓢盆的叮当声。

“你和刘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们现在的生活已经过得非常不错，在同龄人中堪称典范。我常常对绍辉他们说，要好好像你俩学习，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她又把话锋转向一平。

“世上大多数人活得都不容易，没有谁可以真正理解另一个人。刘星的工作性质与你完全不同，更不见得会理解你。教学工作任务本身就繁重，他又哪里知道这些年国家‘普九’‘普实’工作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精力？有很多教师尚且不能理解，尚且有埋怨，更何况是一个普通老百姓？是一个小小的刘星？你说呢？”

听了刘老师的话，一平若有所思：

“是啊！学校里就有老师常常满腹牢骚。有的老师一到加班就借故各种请假。也曾有教师家庭因为加班吵闹的……”

“人在生气的时候，通常很难顾及他人的情绪。每个人都着眼于自己的委屈，越是争吵，越是偏激，刘星这几年跑车也不容易，生意越来越难，劳动强度又大，回到家难免有些怨言，对着你发泄一下也是情有可原。夫妻之间要学会退让。你是个明白人，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要多多理解理解他，多包容包容他，多关心关心他，这样，夫妻关系才能处好，家庭才能幸福！”

“来，帮我缠着毛线！”

说话间，刘老师的毛线织完一只，她重新拿出一只，让一平帮忙缠着，自己把毛线绕成团。不知为何，一平觉得刘老师是故意为之，仿佛这样，她俩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切，更加自然。

“还有就是，不要把家庭的负面情绪带到工作中，影响你的教学！这一点我要特别强调！”

说这话时，刘老师的语言显得有些严肃，仿佛年少时课堂上那位认真尽责的模样又站立在讲台前。一平知道，这是刘老师在告诫自己，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对自己的工作，对自己的学生都绝不能马虎，不能放弃！刘老师娓娓道来的语言如春风化雨一样，把一平心底那股怒气慢慢化解，最后在一顿爱心晚餐中烟消云散了。

　　时间不知不觉推移到一九九八年期末。到不是说因为工作有多么紧张，工作无论如何紧张，如何繁重都压不垮一平。她不是因为工作住到了学校，而是发生了一件令她难以置信的事。

她做梦也想不到，刘星会因为二百元钱打了她——是的，你没有听错，这一次，真的是刘星错了。

就在上个周六，一早起来，刘星就硬说自己的二百元钱没在了。他猜测，一定是一平把钱偷走的——因为家里只有一家三口，孩子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于是，他硬逼着一平一定要承认这个他认为的“事实”，并且把这钱交出来。尽管一平堵了咒，发了誓，他仍然固执己见。他用粗壮的手揪住一平的头发，一个劲地往墙上撞，还用铁撮箕击打她的腰部和腿部。这件事情惊动了两家的老人，还惊动了好朋友许艳玲夫妇——每次一平他们争吵，他俩就像娘家人一样，必到。经过一天的争吵，辩论，一平誓死“不投降”。见没有结果，刘星只好说：

“拿了就算了！拿了就算了！一家人，谁用还不是个用！”

就是这句话，更激怒了一平。她把自己身上穿着的所有衣兜、裤兜都掏出来，给众人看了又看后，再一次重申了自己的人品，也让众人见证了她的性格是有多么的倔强，然后就挣脱所有拉着她的手，跑出了家门。滑稽的是，这钱第二天早上，就在书柜的一本书里找到了。据刘星自己讲，是他放进去的，因为时间长了，忘记了，他因此非常后悔！

一平一个人呆在学校里已经三天三夜了。三天来，她的心情糟糕透了，形容也十分枯槁。每天晚上，当她打开日记，眼前出现的，都是那些不堪的往事，以至于她在伤心之下，一口气就把那些珍贵的日记烧了。这一次，她下定了决心，要和刘星离婚。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下着雨。淅淅沥沥的雨就像落在一平的心上，变成她满腹的泪水。她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录音机里传出的歌声，那旋律仿佛为她而作，那意境仿佛是为她而生：

“别离难相逢，离别愁，沥沥细雨岁月匆匆，剪不断的情丝，汇成一条河，万缕千丝泪长流。一次次惜别，一声声呼唤，一回回苦守，一双双泪眼。悠悠岁月真情在，只盼化雨春风来。”

　　星期六，她依然没有回家，而是一个人沿着公路往七星村方向走去。她向往着那个地方，那个承载着他们一家三口幸福温馨的地方，那个曾经留下过他们的誓言和梦想的地方。她似乎看到了那辆刚买回来的银色卡车，看到了他们一家第一次坐在21816里面的温馨画面，看到了宝塔山下孩子蹦蹦跳跳寻找“小狼毒”的快乐情景……如今，一切的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成为了一个笑话，成为了一种讽刺。她深谙人心的善变，金钱的力量，但绝没有意识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深深地陷入其中不能自拔。爱情是一种经不起考验的东西，在金钱和利益面前，它只能是一文不值！那些曾经的甜言蜜语，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飘到了遥远的天际；而那些所谓的幸福，所谓的温馨，就像遥远的神话一样成为了过去！她不是一个爱钱的人，如果有人把金钱和感情放在一起让她来选择，她无论选多少次，都会拿起属于自己本真的那份感情。但这一次，她确实真真切切地被钱伤到了，而且伤得很深很深。

公路上车子并不多，偶有几辆经过她身边，司机大概可能一定会从后视镜里看到她，他们一定会想：这样一条通往山间的路，怎么会有这样一位女子在行走——她，一定是个疯子！是的，一平真的疯了！她为情发疯！为爱发疯！为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发疯！为那些曾经的过往发疯！她多么希望自己是真的疯了啊！那就不会孤独，不会难受，不会痛苦了！

“孩子！孩子在干着什么呢？她有没有被冷着？有没有被饿着？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想妈妈呢？我是多么自私的人啊！为了自己的情，自己的爱，为了自己可怜的人格和尊严，居然丢下心爱的女儿，丝毫也不顾及孩子的感受，一个人躲到外面——对，我就是躲避，是逃避，问题发生了，我总是以一种弱者的身份自居，以一种消极的态度对待。我算什么妈妈，又算什么老师呀！”

“问题问题，我满脑子问题，难道这些问题是脚下的路可以回答的吗？是山涧的水可以回答的吗？是眼前的青山可以回答的吗？也或是那座巍巍的宝塔可以回答？是丛林和飞鸟可以回答？还是女儿梦中的‘小狼毒’可以回答呢？”

一个早上，一段漫长的时间，一平终于走到了宝塔山下。长时间的行走，她已经精疲力竭，但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依然从内往外不断地散发、散发。

“有人说，习惯是通过对行为的不断强化而形成的。难道吵架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种习惯了吗？”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吵架的？我们究竟为什么吵呢？以后的生活难道就要这样持续下去吗？婚姻究竟给了我们什么？这永远都不是我想要的爱情和婚姻的模样！”

　　一平百思不得其解。她抬起头，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树林依然还是那样郁郁葱葱，天空中依然有鸟儿在翻飞，只是女儿梦中的那些“小狼毒”再没有看见。这时，她又想到了刘老师，于是，缓缓地坐了下来，蜷缩起整个身子，从包里掏出笔，给老师写起信来。她既想自己努力寻求答案，又想把这些心事和难题诉说给老师听听。她在信中写到：

“……是认知模糊了他的方向，是环境扰乱了他的心智，是贫穷限制了他的眼光。他本可以像雄鹰一样飞翔在蓝天，到如今，只能如一条无脚的蛇一样盘桓的墙角……”

她不忍直视他生存的理由，无法想象一颗从夹缝中生长出来的种子的力量。她眼前浮现出他们兄妹几人跪在村长面前乞求粮食的情景，浮现出他十四岁就挑起家庭大梁的艰辛。与此同时，还浮现出为了见自己一面，他冒着滂沱大雨从马街骑自行车赶回家等等情景。往事像电视连续剧一样，放了一节又一节，一直延续到七星村的炊烟袅袅升起，她的心情无奈了，叹了一口气，把纸笔收了起来……

她辗转把信交到了刘老师手里。几天后，果然收到了刘老师的来信，里面没有多余的安慰和叮嘱，只有一个小故事：

“……唐代高僧鉴真和尚曾在大明寺担任过主持。一次，有个村民和邻居吵架后就跑到大明寺找他评理：

‘大师，你来给我评评理，我邻居太不像话了！’

“村民还没有把话说完，鉴真和尚就打断了他说：

‘对不起，正巧我现在有事，你先回去，明天再说吧！’

“村民有些扫兴，但也只能下山回家去了。第二天，村民又来了，他再次开口对鉴真和尚说：

‘大师，你不知道，我邻居他真的太不像话了！’

“没等他说完，鉴真和尚又打断他的话：

‘我今天很忙，你明天再来吧！’

“就这样一连好几天，村民都没能说出想说的话。半个多月后，鉴真和尚出门讲经时遇到了村民，便问他说：

‘现在我有空，怎么样？还需要我给你评理吗？’

“村民略有惭愧地说：

‘嗯！大师，我和邻居已经和好了。后来我想想，也没什么大事，根本不值得生气发火，影响了邻里和气。’

“鉴真和尚笑着说：

‘我不急于给你评理，就是想给你时间消消气。记住，在气头上不要轻易诉说别人的不是，否则，越说越气，就更不容易化解矛盾了。人与人相处，难免有摩擦，发生矛盾时，尽量别生气，毕竟生气会伤身体。如果不生气很难做到，那就尽量别在生气的时候说话。人在生气的时候，所说的话大多数都是为了发泄情绪，对问题的解决没有任何帮助，不如给自己时间消消气，等冷静下来再去解决问题。’”

收到信后，一平一连读了好几遍，努力用心去揣摩里面蕴含的哲理。

　　“王老师，想家了吧？差不多得了！”

这天放学，办公室里只剩下刘校长和一平。刘校长满脸笑容而又略带关切地对一平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平有些尴尬，她愣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显然，刘校长是知道一平的处境的。

“今天我到局里开会，遇到了我的家门——你以前的刘老师。她让我带个话给你，叫你周六的晚上到她家去吃饭！嘿！真有意思，哪有老师请学生吃饭的道理！”

听了他半开玩笑的话，一平又忍不住鼻子一酸，心里一阵难受，差点儿眼泪就掉下来。

星期六的下午，一平迫不及待地去到了刘老师家。自从刘校长带来口信之后，她又想了许多，她觉得自己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刘老师说。可是，当她跨进刘老师就的门槛，这些话一下子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她看到刘星，他正襟危坐在沙发上，和刘老师面对面。刘老师依旧手里拿着毛线在编织着，看到一平，连忙放下手中的毛线，热情地和她打招呼。绍辉和晶晶也忙着来沏茶和削水果。

“妈妈——妈妈——”

圆圆从一个角落里跑了出来，抱住了妈妈的脚。原来，她正在和绍辉家的女儿丹丹一起玩着小玩具，看到妈妈，一下子就扑了过来。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想妈妈了呢！一平也赶紧弯下身子去抱住了她，激动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一平，我——我错了！这段时间，我——我反省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今天，刘老师又批评了我。我——我确实错了！”

刘星主动走上前来对一平说。他本就不善言辞，能在刘老师家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虽然结结巴巴的几句话，却也看得出来，确实是被刘老师教育过，态度也确实诚恳。

“其实，我也有错！我——”

“唔——好了！好了！这样就对了！什么也别说了，今晚，我们准备包饺子吃。刘星，一平，你俩也来帮忙，大家一起包！”

说着，就叫绍辉和晶晶抬出已经准备好了的饺皮和好几个品种的馅来。大家围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包起了饺子，气氛一下子就柔和了起来……

图片来源 摄影 杨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