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个年代的农村,例如白虎出生成长的地方,普遍存在“读书无用”论,能坚持读书到中学毕业的孩子占比极小,大部分青少年或读书很少,或一天校门也没进过。至于上大学接受高等教育,人们从未见过,意识中也不曾有过。多数孩童上了10岁就要像父母那样,下地干农活挣工分了,即使正在读小学的孩童也会为挣工分,减轻家庭经济负担而辍学。在大人的眼里,孩子挣工分比上学重要——传统思想认为,当农民种地就是体力活,掌握一点劳动技能就行了,浪费那么多时间读那些闲书干嘛?</p><p class="ql-block">报纸上广播里常常讲,农业是国民经济的重要支柱;农民是一个光荣的职业,“工农商学兵”农民是排在第二位的;“工农联盟”,农民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最重要的同盟军。可这是一个农村包围城市的社会,眼见城乡之间的差别是那么的大。农村人一辈子生活在集体所有制的土地上,脸朝黄土背朝天,物质待遇依赖的主要是生产小队的土地产出“靠天收”,是无保障的。因自然条件及年景差异每个劳动日的报酬高的三四毛钱,一般的一毛多钱,低的甚至不到一毛钱。城里人自出生开始,按照国家的规定定时定量供应粮油、副食等日常生活必须品,或发给票证,是绝对有保障的;成年后还可获得一份稳定工作,按月领取公家发给多达三四十块钱甚至更高的工资,因此又被农村人称为“公家人”。也因此在一些地方,比如某黄土高原,人们称农民为“受苦人”,做农民是最低贱的生存。</p><p class="ql-block">导致人们生存、生活城乡之间云泥之别,是计划经济体制下制定的二元户籍制,即“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 1957年12月18日党中央和国务院发文,《关于制止农村人口盲目外流的指示》,要求城乡户口管理部门严格户籍管理,切实做好制止农村人口盲目外流工作;规定所有企事业单位,包括国营的和公私合营企业,不得录用农业户口的人作为固定职工。</p><p class="ql-block">“户籍”这一制度出现,一下将人们的身份给固定了——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后来又被称为体制内的人或体制外的人。对于农村人,要想进城谋生,获得城里人那样“优渥”的生活,农业户口成了横亘在他们面前不可逾越的鸿沟。户口上的一字之差,就在城乡之间筑起一道坚固篱藩,篱藩两边的待遇就是地别天差。这种对人的身份的固定,不仅针对本人,而且还有继承性,只要母亲是农村人,她的后代自出生那一刻起就是农村人,就要做一辈子农民。</p><p class="ql-block">也因此渴望逃离农村,进城做一个城里人(公家人),成了一些 “心怀志向”农村年轻人孜孜以求的“崇高理想”。直至结婚生子成了一家之主,这种志向才可能淡去沦为庸常,回归传统农民的生存模式。也因此在汉语词典里诞生了一个新词——“跳农门”。</p><p class="ql-block">后来有人发现当兵后退役,如果非复员而是转业,就有可能跳出农门做城里人。按国家政策规定,来自农村的绝大多数义务兵,服役几年后以复员的形式退役哪来哪去,回到农村继续当人民公社社员。但也有个别的以转业形式退役到城镇,转成非农业户口并给安排一份固定工作,按月领取是农民凭工分收入数倍的工资。对于他们真是天上掉馅饼了,一块能吃一辈子的大馅饼呀!来自农村的军人最后退役是复员或转业的条件是:前者服役时间短些军职级别低,以复员的形式退役;后者相反,在部队表现好一点、服役时间长一点被提干了,最后以转业的形式退役。对于出生农村的青年,尽管通过当兵以转业的形式退役,留在城镇获得一份工作,只是极少数人的运气,仍把它当作崇高理想去追求。</p><p class="ql-block">那时征兵程序是,县上将名额分派到人民公社,再从公社下到生产大队,由大队党组织推荐征兵对象。当然这些推荐针对的主要是贫下中农子弟。最后经过有关部门政审、体检,两项都合格就算过关了。政审是对一个人红与黑的审查。内容包括家庭出身、本人成分、政治面貌、个人表现、奖罚记录、家庭成员、主要社会关系、历次政审审查结论等,也或加上需要说明的其它情况,再附上对其父母的审查材料,最后经核实签署意见、盖上公章,由此构成一个人的档案,存入本人所在单位或居住地的公安派出所档案室。一个人的档案本人终生不可见,学生档案一般从中学开始建立。</p><p class="ql-block">当应征青年穿上崭新军服向亲友、邻居报喜、告别时,人们才恍然大悟,惊讶地到处传播这一特大喜讯:嗨——!知道吗?某某某当兵啦!前不久的事呀!大喜啊!</p><p class="ql-block">离开中学回乡接受再教育的白虎,也曾有过通过当兵跳农门的思想。对于他能进城获得一份稳定工作,就算前程似锦啦。可他心里也明白,这是一个永不能实现的梦。就他那复杂的家庭社会关系,大队领导是不会推荐的,即使启动各种要素、社会关系推荐上去,也会在征兵政审环节给退下来。作为专职保卫无产阶级革命政权的“钢铁长城”,是绝对不能渗透进反动东西的。他出身下中农家庭,可他父亲的舅舅是“国民党反动派”的高级军官,“伪总统”蒋介石的“忠实走狗”,并于1949年逃到台湾,后又移居米国——实际上多年来这一对舅甥从无联系。每次政审就因父亲“社会关系复杂”,导致他的社会关系一栏只能填写“清楚”而不是“清白”。再一点那个年代知识是个反动的东西,“知识越多越反动”。比如称知识分子为“臭老九”——被排在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八种人之后,认为旧的教育制度下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思想上是中了资产阶级毒的。因此在他的家乡农村当兵这个问题上,比较知识青年,无知识青年更具优势,这一“优”又把他这个“知识青年”优到边角旮旯了。国家有时也会下达招收少数知青进城当工人或当上“工农兵大学生”的指标——这当中应招的就有他的初高中同学,这些也与他无缘。因为除了政治因素,这些指标主要是针对原为城镇户口、且有社会背景的上山下乡知青的。他天生就是农村户口、回乡知青,与他们完全不在一个层面。因而每次公布这样的指标,对于他那些出身城里的同学、上山下乡的知青是喜悦、机会,而于他则是一次次精神上的鞭挞。</p><p class="ql-block">自高中毕业回到农村“接受再教育”的五年中,他不甘命运的摆布。报纸上广播里告诫他,当农民是光荣的。可诚实的灵魂却不愿驱除隐藏内心深处的魔影——怨恨自己投错了胎,生如蝼蚁苟活于世,当一辈子农民看不到未来的恐惧一直如恶魔纠缠着他。</p><p class="ql-block">对于农村人,特别农村青年人的艰难与苦闷,他们心理上所经历的凄风苦雨,他人看到的只是表象,是很难用文字完整描述的。多年后白虎读到著名作家梁晓声讲述那个时代的小说《人世间》,对照白虎当时的生存环境,认为该小说的某些内容是不符合实际的,逻辑上是不成立的。之所以如此说,归根结蒂是出身,生存经历的差别。农村人与城里人,二者的生活和生存经历所处是完全不同的社会环境,农村人的那种凄风苦雨,没有长期经历的人是很难完整理解的。</p><p class="ql-block">该小说将农村人羡慕的城里人,仰望的公家人,他们所经历的三线建设、推荐上大学以及知青返城,归结为社会底层人所经历的苦难。而这些却是出身农村的青年人心心念念的、从不敢想的梦,人生追求的崇高理想啊!说到三线建设的艰苦,那是国家针对“北方的狼”——苏修社会帝国主义而“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的工业建设啊!虽离大城市远了,就凭着国家大企业,交通是畅通的,与大城市的联系是紧密的。比较农民弟兄,工人老大哥的经济待遇是稳定、优渥的,紧缺物品的供应是凭票证而有保障的;每周四十八小时工作制,之外的时间是轻松、自在的;政治上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如此“光荣与梦想同在”怎么又成了社会底层的“磨难与困苦”呢?如此那个时候的自己,占人口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农村人,又属于哪一“层”呢?岂不是被打入地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