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梨花“张三影”

老才臣

　　北宋似乎是个“全民皆文”的朝代，从官家到民间，从文人到武士，无不喜欢舞文弄墨、填词唱曲。词坛名家辈出，佳作纷呈，一首绝妙好词问世，立即不胫而走，所谓“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是也。许多词人，如“贺梅子”贺铸、“红杏尚书”宋祁、“山抹微云秦学士”秦观、“露花倒影柳屯田”柳永，更是以佳句赢得生前身后名。那时还有一位“张三影”张先，便是本文的主角，说起来也是个独领风骚的人物。看官欲知其详，待我慢慢道来。

张先（990～1078），字子野，浙江湖州人，北宋著名词人。天圣八年（1030）与欧阳修同榜进士，治平元年（1064）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退休后以垂钓、作画、填词自娱，并与苏轼、欧阳修等名士交游酬唱。张先著有《张子野词》，存词182首。

《古今词话》载，因张先《行香子》一词有“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句，人称“张三中”。张先则以为，自己平生最得意“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三句，最是销魂，故自谓“张三影”。

　　张先《宋史》无传，其事迹散见于野史笔记。张先高寿，一生诗酒风流，活得洒脱。他的词除了酬唱之作，多反映男女之情。所谓的“男女之情”，既有夫妇之间的伉俪情，亦有缠绵悱恻的婚外恋。宋代文人沉迷外遇，不以为是好色，更不认为是对婚姻不忠；相反，他们认为丰富的情感体验有助于激发创作灵感。他们几乎都有“狎妓（歌妓）”的癖好，文学史于是有了“青楼文学”。

张先是佛系的情种。《古今词话》记载，他年轻时曾与一小尼姑相好，结果被庵中老尼发现。为了制止二人偷情，便将小尼姑关在湖心岛的阁楼上。每到夜深人静时，张先划船到阁楼下，小尼竖下梯子接应。最后二人被迫分手，张先特意写了一首《一丛花》，表达不舍之情:“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沈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因为这首词，张先又得了个“桃杏嫁东风郎中”的雅号。

张先还与当时名妓谢卿卿有过一段情事，《谢池春慢》记述了他对卿卿的一见钟情:“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谁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张先之风流可见一斑，难怪清末词评家陈廷焯说他“才不大而情有余”。

　　真正让张先出尽风头的是“一树梨花压海棠”，据说这句出自苏轼之手。张先比苏轼（1037～1101）年长四十七岁，苏轼喜欢他“善戏谑，有风味”，遂成忘年之交。据说张先活了八十岁仍春心不老，迎娶十八岁女子为妾，并赋诗一首，自嘲中透着几分自得。诗云:

我年八十卿十八，

卿是红颜我白发。

与卿颠倒本同庚，

只隔中间一花甲。

据说苏轼闻讯，写诗贺曰:

十八新娘八十郎，

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双夜，

一树梨花压海棠。

此诗谑而不虐，是一种善意的调侃。从此，“一树梨花压海棠”便成了老夫少妻的隐喻。不过，此诗首见于明代蒋一葵的《尧山堂外纪》，并非苏轼所作，只是苏轼名头大，又是张先挚友，所以被托名罢了。其实，苏轼写的是另外一首诗，题目是《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诗云:

锦里先生自笑狂，

莫欺九尺鬓毛苍。

诗人老去莺莺在，

公子归来燕燕忙。

柱下相君犹有齿，

江南刺史已无肠。

平生谬作安昌客，

略遣彭宣到后堂。

　　苏轼的这首七律是笔墨游戏，却充分展示了他的才华与幽默。全诗用典涉及五位姓张的历史名人，而且都与他们的爱妾和家妓有关。虽然只字不提张先纳妾，却又句句不离张先纳妾，调侃中带着关切。

诗题里的“述古”指杭州太守陈襄，当时苏轼做杭州通判，是陈襄的下属。张先纳妾一事风动一时，陈襄让苏轼做诗，跟这位“吃嫩草”的“老牛”开个玩笑。苏诗首联说张先年纪虽大，却老当益壮，不可小觑。颔联里的“莺莺”是唐代诗人张籍的爱妾，“燕燕”是另一位唐代诗人张祜的爱妾，意思是张先老了仍有人陪伴，也算有“齐人之福”。颈联里的“柱下相君”指西汉宰相张苍，相传他有百余位姬妾，晚年没了牙，全靠喝她们的乳汁活着；“江南刺史”指唐代状元张又新，他曾任江州刺史，在李绅的筵席上遇见了老相好，当时正在李绅家做歌妓，又新伤怀无心饮酒；苏轼的意思是张先比他俩强，牙齿既在，又得新欢。尾联“安昌客”指西汉安昌侯张禹，他有两位得意门生彭宣和戴崇，但彭宣来了留在前堂热聊，戴崇来了则请到后堂由歌妓陪酒；苏轼的意思是我跟你交情不浅，什么时候让我也到后堂拜望新娶的“嫂夫人”呀？

《石林诗话》卷二载，张先见到苏轼的诗后回了两句:“愁似鳏鱼知夜永，懒同蝴蝶为春忙。”意思是“老光棍儿”长夜难熬，我又懒得到处寻花问柳，纳妾也是情非得已啊！

　　张先不仅词填得好，画也画得好。他晚年创作的《十咏图》（1072），绢本设色，是典型的文人画，现藏故宫博物院。

张先晚年闲居，一日翻看先父诗作，深为折服，其中一首《吴兴太守马大卿会六老于南园人各赋诗》有“他日定知传好事，丹青宁羡洛中图”句，他一下子有了创作冲动。于是，他以其父的十首诗为素材，画出了《十咏图》。画面是南园一角，环境清幽，亭台楼阁错落其间。张先着力表现了马太守与六老雅集的场景，寄托了平生志趣。乾隆皇帝曾为此画题耑“诵芬写妙”。

《十咏图》原为清宫旧藏，被溥仪赏赐给溥杰而流出宫外，后下落不明。1995年秋在北京的一次拍卖会上，此画突然现身，经徐邦达、启功等专家鉴定，确为张先真迹。国家文物局遂斥资1800万拍得，使其重返故宫。

张先的词与画均非一流，但一腔文人情怀却让其作品“独开妙境”。张先创作的要诀是用情，他的《千秋岁》一词写道:“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噫嘻，“张三影”得之矣！

乙巳 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