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白羽与含丹的关系总是若即若离。白羽“搬家”那天,刚把家具安顿好,含丹来了。她涨红着脸,说是排演脱不开身。含丹察看—下,便叫孺子打—盆浆糊,买一卷花纸来。含丹沿墙贴了一圈花纸,遮住丑陋污黑的墙壁,又用一旧床单,做成布帘,把白羽的床与老太太的床隔开。事毕,含丹擦着脸上一层细汗,眨了眨秋波流转的眼睛,四顾道:“这样不顺眼多了么?”大伙儿哼哼哈哈,白羽的脸发红,兴奋得像迁入—座皇宫,拍着床铺说要请大家喝—顿。孺子瞪了他一眼:“蛤蟆垫床脚,假硬!你有多少钱?”帮忙搬家的“苦力”喝过老太太泡的白糖菊花水,纷纷告辞。孺子出门时,含丹慌忙说:“等等我,我也走。”她的脸红得不明不白,垂着眼。孺子回头看了白羽—眼,他半张着嘴,样子有点傻,这种傻样孺子从未见过。</p><p class="ql-block">针灸如神功,白羽的腿一天天好起来了,虽然仍走不得路,但已有了感觉,能在床上稍微挪动挪动了。帮白羽擦过澡,换上干净衣服,孺子拉开那道布帘,老太太正斟好两杯红茶,端了过来。孺子笑道:“还有这种奢侈品啊?”老太太说:“你口渴了吧?”白羽倚在床栏上,喝着茶,忽然笑道:“你要是女的,我就娶你作老婆。”孺子怒道:“混帐话!找打吗?现在你可打不过我。”白羽收了脸上的笑,说:“我感觉快被抛弃了。这些天含丹待我特别好,‘无私援助’特别多,昨天又拿来两瓶奶粉。”孺子说:“那还不好?”白羽说:“欲弃之,必先予之。凭直觉,含丹的表现不太对头。”孺子不屑地甩甩手:“你的臭直觉!”白羽像外国电影里的人物—样竖起—根手指,摇晃着,“你别不信。也许有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将在你眼前上演。”孺子笑道:“别夸大你的感情和感觉!”白羽挥挥手,说:“不跟你争,这方面你一向幼稚。”</p><p class="ql-block">孺子回牛尾寨两个月后。这天,在队间读罢报,回到“鬼厝”。推开门,月光印出一块白。地上躺着—沓报纸,大约是邮递员从门底缝塞进来的。月光很亮,报纸上—行行印刷体显得清晰。孺子觉得这些印刷精良、散发出工业文明气息的报纸躺在这儿有点滑稽。他捡起来,从报纸卷里掉下—封信。信是白羽发来的,摸—摸,挺厚。孺子本能地感到这不会是好事。那天白羽说什么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时候,他深心里是认同的。他的理智从来没看好这段爱情。</p><p class="ql-block">孺子无精打彩地捻亮了油灯。</p><p class="ql-block">白羽的信里这样写道:</p><p class="ql-block">“……我与含丹的爱情三部曲序幕不知始于何时,第一部开始于文革的战壕中。前两天,即6月18日下午6时至6时30分,在伟大的三十分钟中,我们一下奏完了第二部和第三部,终于无可挽回地谢幕了。</p><p class="ql-block">“她首先提出:你看我们之间的关系如何解释?发展下去会是什么结果?我回答说,我是爱你的,但我清楚我所处的地位,我服从你的选择。她说,在现实的生活中,纯感情的结合是行不通的。离开了政治前途和物质生活的爱情无幸福可言。她说她很矛盾,她爱我,但面对生活的现实,面对这惨淡的人生,她不愿意要这种并不幸福的生活。但她又怕我因此受到重大打击,以至丧失继续生活的勇气……”</p><p class="ql-block">孺子觉察出自己的感情竟如麻木。即使这是意料中的事,也不该如此无动于衷呀。虽然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个无可回避的结局,是最合乎逻辑的。</p><p class="ql-block">但白羽的心显然在滴血:“……在我二十年的人生中,命运之神一次又一次向我射出厄运之箭,父亲的死、我的病、家的被逼迁……上帝赐我足以抵御厄运打击的勇气,却又不放过一切的机会来捉弄我,这一次,箭又这样恶毒地、准确地穿透我的心。我不知道我心头的血要滴到何时,伤口能否愈合。她很内疚,前晚在我这里坐了一夜,我们觉得无话可说又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她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流下无可奈何的泪水。父亲死去不会复生,我的哀伤能够慢慢减退。但含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段想忘却就可以忘却的往事。她还经常出现在我面前,与我见面、交谈,每当心上的伤口开始结痂,她的出现又残酷地将其揭开,我的心又不停地为她流血……我真怕,怕这样一来,我会恨她。</p><p class="ql-block">“我是不愿意责怪含丹的。在那半小时以前,我们彼此没有表示过,含丹也没给我什么许诺,所以也就无所谓抛弃。我们的爱情,双方公开承认的爱情,在18日伟大的半小时里只像闪电般亮了一次,就一去不复返了啊!</p><p class="ql-block">“标有各种世俗指标数据的‘爱情’,在以往的小说中,在我们的谈论里,是一种多么庸俗、多么可耻的东西!而现实却为它大开绿灯、大唱赞歌。那种超乎物质的精神爱,已成了历史抛弃的东西。用时髦的话讲,那只是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现实教导我们:你爱我吗?那么好吧,请出示你的履历表还有你的钱袋、你的生活蓝图……把手插到你的裤袋里去吧,数数还剩几个钱,不要以为按住心口或是握住自己的生殖器就可以叫出‘我爱你’……。”</p><p class="ql-block">奇怪的是,此时孺子油然产生的竟是—种欣羡,像—个渴望置身戏中又毕竟在戏外的观众。白羽有如此撕心裂肺的情感经历,而自己的青春却如此平淡苍白。</p><p class="ql-block">“含丹总是说,这件事还没有最后决定,我却把这当成对我的最大侮辱。我这个废品,被搁在落满尘埃的货架上,亲爱的顾客在将离我而去时还回头告诉我:喂,不要灰心,事情尚未最后定夺,等我碰壁之后,还会再来找你。</p><p class="ql-block">“我的自尊心怎能允许我这样低声下气地乞求爱情?我只能设想,万一她回头跪在我脚下的时候,我只能以耸耸肩膀来作回答……” </p><p class="ql-block">言过其实了。色厉内荏,典型的色厉内荏。孺子可恶的理智又在冷静地下判断。他深知白羽内心的柔弱,深知他对于感情的渴望,他在这方面肯定没出息透顶。假若含丹回头,他不单不会耸耸肩膀,还会吻去她脸上羞愧的泪水。</p><p class="ql-block">孺子掩门熄灯,静静地躺在黑夜中,不知躺了多久。月光从门缝探进来,直逼到床前,白羽的信带来的震荡像潮汐慢慢退去,心中渐剩下—块虚白。</p><p class="ql-block">角角落落里,一声二声虫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