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狗相处

张骁

在所有的动物中，狗几乎是与人类的生存关系最密切的。

记忆里的狗

狗不嫌家贫。

小时候生活在村庄里，尽管人们的口粮都成问题但是家家户户几乎都会养狗。一是看家护院，二是狗似乎自然而然就应该是农村家庭中的一员。那些狗一般情况下都是自然繁育，没有人刻意做狗崽子的买卖，也没有人去过分干预它们的生存。有剩饭剩菜给它们一些，红薯皮就是最好的狗粮，即便是家里母狗产下小崽，也不会有特别的优待，狗妈妈往往把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剩一张皮。它用奶水养着柴草窝里的孩子们，直到它们满月，睁眼。在一个温暖晴好的天气里，趁着狗妈妈不在的时候，那些肉嘟嘟，有着油光滑亮皮毛的小家伙吭吭唧唧的被亲友或者邻居们抱走。狗妈妈回来后顶多叫两声就傻傻地继续躺在空了的窝里，继续着吃剩饭、捡薯皮、看家护院的生活。

狗忠诚于主人。

《义犬救主》有不同的版本，无论是与蛇搏斗还是与狼斗勇，亦或是与窃贼周旋巧妙报案都讲述了狗对于主人的忠诚。

小时候，我们去姥姥家走亲戚，十几里路程，我们骑着自行车都累得满头大汗，有好几次，狗子就这样跟着我们走，赶都赶不回去。狗也会欺生，如果恰好大路必须从村庄里过，就会有狗群对这个陌生的借路者群起而攻之，我们还要手持棍棒帮狗打架。就这样它承受住路途遥远体力不支的劳累和被群狗撕咬的危险紧紧跟着我们前进。有几次，妈妈心疼它累，就假装生气地说，再偷偷跟着跑，就把它留下，别回家了。它听到妈妈的话吓得赶紧逃走，生怕主人真的遗弃它。所以有俗语：喂不熟的狗。那意思是说，一旦狗子认定了主人，你再转手把它交给别人，它是不甘于被易主的。由此可见，狗似乎比很多朝三暮四之人更有忠义。

狗是可以教化的。

印象中我们家的狗都是养了很多年的，几乎每一只狗都是自然死亡。而且每一只狗都比较懂规矩，比如不胡叫乱咬，不偷吃东西，不吃陌生人的食物，不欺负家里的小猫小鸡，不吓唬小孩子。因此，家里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刚刚会走路的小娃娃都可以对我们家大黑搂搂抱抱，揪着它的颈毛，撸着它的尾巴，甚至坐在它的背上，它都表现出极度的耐心和友好。

…………

那些自然状态下成长的狗，性情是稳定的，那些与狗自然相伴的日子都是过往。

自从成家之后，再也没有养过狗。

与养孩子相比，养狗自然不重要。

姑且代管

很多年没有与狗亲密接触了，前不久有一只小狗来做客。在与狗相处的一个月里，我对养狗有了新的认识。现在的狗像人一样住在楼上，或者笼子里，它们在限制自由的情况下长大，又在人工干预下成长，它们大多性情不稳定。

我曾与儿子交流，与狗相伴的一个月以来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他说，爱它。我的理解是尊重！

第一个关键词尊重。

我们常常说“尊重生命”。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未必能够真正做到尊重生命，更何况尊重一个异类的生命。

这是一只临时寄养的4岁柯基，从年龄上来讲，它已经成年。因为它已经成年，它就有了自己的认知，它未必乐意借住我家，尽管我们也好吃好喝的招待它。所以 ，我首先做到不去命令它，更不敢大声呵斥它，同时也教育孩子不去戏弄它，好好与狗讲话。

一日，睡前，我检查孩子写的作业，就不足之处提出要求。我先是小声地说，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提高了腔调，说完我坐进了被窝里，这时候只听见小狗哒哒的蹄爪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它本已睡好，又慌慌张张过来劝架。它用前面两只爪子扒住我的床沿，嘴里呜呜地发出声音，看着它的样子我吓一跳，以为惹恼了它，然后儿子进来了，我才知道它是来劝架的。赶快对它说，好的 、好的不批评棋棋了，它才满意地扭扭屁股（摇着尾巴）离开了。

由对狗尊重的自觉反观我与儿子的讲话，或取带着教训的腔调，让小狗柯基觉得很难受，所以亲自调节了这场还在萌芽状态中的亲子冲突。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有一天，突然间发现房间里到处都是狗毛，拖完还有，因为它不住地走来走去。那天下午，我打扫完卫生，就把它关在了阳台上，给它准备好了狗窝，可是夜晚准备休息时。竟然发现它正卧在沙发上，我右手拿着大板梳就过去了，当我批评它，命令它去阳台时，它突然对着我的左手臂一口，血淋淋的几个牙印。

被自己养的狗咬！我真的很沮丧也很失望。

在去打针的路上，爱人提醒我说，你命令它时，它感受到了你的不友好；你手里又拿着一把梳子被它解读为有攻击行为；再加上今天它的主人来看它，但并未带它走，它是不是以为自己被遗弃了，而且生命健康受到了威胁，因而它做出了正当防卫。

我反复回味爱人的话，觉得很有道理。

我们常常说爱，但我们真的会爱吗？对方感受到我们的爱了吗？我们常常说理解，但我们真的理解对方了吗？我们常常说尊重，但交往中处于弱势群体的人们感受到我们的尊重了吗？

狗子不会伪装，因而它表现出了真实的自己。而人类常常隐瞒自己真实的情感，即便被侮辱被践踏为了生存还强颜欢笑。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生活里我们也常常会被有交集的人伤害，真正素不相识的人不会对你使坏。而最让人难过的是或取你还曾经高看过他，帮助过他，他过河拆桥也就罢了，有时还会落井下石。这种痛胜过被狗咬。

那天，打疫苗时，医生说打血清是很疼的，刚刚有个成年人受不住那份疼大哭。实在受不了，你也可以哭的。医者仁心，感谢他的共情和善意提醒，他毕竟还年轻，他不知道人生中很多难以承受的并不是躯体的疼痛而是意志力被瓦解后的沮丧或者情感被亵渎后的失望。我看看医生年轻的不谙世事的面孔说，我不会因为疼痛而哭，我只会因为感动流泪。

第二个关键词愧疚。

那天，去打疫苗。因为已经晚上八点多，就咨询一个朋友接种疫苗的地点在哪里。朋友一边唏嘘一边感慨，她说，狗狗咬过你之后会愧疚吗？我说不知道呢，急于去打针，就没有在意它的表现。

因为处理伤口，因为打针留观，回来已是深夜。

当我们打开门，它已经睡下了，又爬起来，凑到面前表示热情。我本能地向后退，但是它似乎想要示好，我躲避着它没有给它机会。

但我确信它能听懂人类的语言。

后来，每每同它聊起被咬，或者我露出被它咬过的手臂让它看见，它都会情绪激动地用两只前腿扒着我的身体站起来，用头使劲往身上蹭，同时嘴巴里发出呜呜声（似乎是在辩解）。然后，我会说，好了，好了，以后不这样了，它才不好意思地离开。

它似乎在为伤害了我表达愧疚。

而我，也在为没能完全理解它，诱发了它的愤怒和兽性，导致了它的犯错，自己又白白流血而懊悔。

因此，在人与人之间，我们是否做到了足够的坦诚，而且这是一种能够让对方感受到安全的坦诚，而不是让对方感受到被拿捏。或者前期故意造一个局，诱发人性的弱点，让对方犯错，然后置对方于道义的十字架上，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

第三个关键词默契。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相处到一个月的时候彼此之间就有了很多的默契。它能够更多地感受到我们的真诚与爱护，我们也能够更多地解读它的语言与行为。

它是忠诚的也是怀旧的。

当我们心情都好的时候，我们会逗逗它。叫着它前主人的名字，告诉它，很快就会来接它回家。这是它最温柔的时候，它会眼睛湿润润的，用头轻轻地蹭着你的小腿，表现出它的渴望与思念。

它是聪明的也是懂事的。

它有狗粮，但常常欠饭。我们吃饭的时候，它眼巴巴的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给它一点点，它还乞怜，这时候就必须告诉它没有了，它才肯不忍地离去。

它有一个装有零食的小瓶子。只要一摇动瓶子，它立刻条件反射地冲过来做跳跃状。

遛狗对它来说是最幸福的时光。每一次出门我只要说，找你的绳子咱们出去，它会立刻兴奋起来，真的东看西看找绳子。一天我想试试它的视觉解读能力，不用语言，只是把狗绳拿在手里朝它晃晃， 它立刻会意，从窝里跳下来欢天喜地地等待出去。

但是，如果是主人出门，不便于携带它，它会悄悄地退过去，一脸落寞地目送着人们离开。

每当我看书学习的时候，它常常会卧在我的椅子底下，如果我稍微一收脚碰到了它，它会立刻站起来然后选择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我把它的这种调整行为解读为边界感。它找到了一个彼此之间都没有妨碍的位置，相互陪伴又不干涉。

夜晚，睡前，它会先呆在我们的卧室里，等到我们都忙完收拾好了，上床睡觉，它才会悄悄地走开。

我不是非常爱狗人士。但是与狗相处的这一段时光，我觉得我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人的，也是狗的。

生活赠予我与狗相处中获得掌控别人生命的快感，也赠予我渴望自由生命的强烈反击。

生活赠予我被狗咬的流血和风险，也赠予我向内寻求、向内看，查找自身不足的经验。

生活赠予我不一样的人生体验，也赠予我提炼故事、解读故事的雅致和性情。